“內科”,全名內科克利,哥倫比亞北部城鎮。”內科線“是從厄瓜多爾的基多出發向北,從北部城市圖爾坎出境進入哥倫比亞。從哥倫比亞南部邊境到達帕斯托,再從帕斯托向北一千幾百公裡抵達北部港口、旅遊度假城市內科克利。由內科克利走水路進入巴拿馬,再轉快船至達連隘口,進入傳說中最險惡的“雨林”。
他們首先要到達基多北部的邊境小鎮圖爾坎。
開啟新的旅途仿佛給每個人打了一針興奮劑,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帶著笑意,一邊往大街上走,一邊找出租車。
從路邊停著的一輛出租車裡下來個中年司機,皮膚黝黑,眼神很機靈,見是中國人,上來搭訕,雙方通過翻譯軟件砍價後,以從這裡到達通往圖爾坎的長途汽車站15刀的價格成交。在世界上一些國家,比起使用他們本國貨幣更願意收美金。到達車站後他們才知道,如果按計價器打表的話隻需要7刀,這給他們的興奮蒙上一層灰。
去往圖爾坎的大巴車正在上人,一個招攬客人的年輕人靠在車門邊,眼睛正瞄著他們,他們也一邊看著車一邊看著這個被曬得皮膚發亮的南美人,見他們有意坐車,立刻迎上前,狡黠地笑著問要不要坐車,8刀,跟售票處一個價。
幾人都覺得價格還算合理,二百多公裡的路程,這個價格真不算貴,於是都爽快地交了錢。臨上車前,劉明陽叨咕一句,
“先上個廁所。”
“我也去。”李哥緊隨其後。
經過售票處時,劉明陽無意間瞥了一眼票價,清晰地寫著7刀。劉明陽衝著身邊的李哥罵道:“我x!又被騙!”李哥不知所以然,“啊?”了一聲。他指著票價給李哥看,李哥順著劉明陽手指的方向一看,也順口說了個“x”。
倆人心裡都認為多花的錢是要不回來的,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把心裡的不快都發泄到小便器上。這一通尿,兩人惡狠狠地瞄準,用力從上麵呲到下麵,再從下麵呲到上麵,再來回擺動,崩得旁邊到處都是,他們用這種方式找回一點心理平衡。
回到車上,已經坐了多半數的人,何哥和小淩先上了車,給他們占了座位。喜歡紮堆的人,無論去哪,都要坐在一起。一幫人坐飛機,值機時沒給挨著的座位,也得想方設法換到一起,如果人家不願意換就使用道德去譴責。
屁股剛坐穩,劉明陽就衝著何哥說,“的,售票處賣票7塊錢。”
何哥扭頭衝著他“啊?!”了一聲,緊接著又來了一句“我x!這會兒工夫,兩回了!”臉上露出無奈認栽的表情。
“我x”,在中國是個萬能感歎詞,無論開心、興奮,還是倒黴、沮喪,或是驚訝、感歎都可以用它來表達。
小淩在一邊聽了瞪著眼睛嘴上喊“啥?!”便“噌”的一下要站起來,被何哥一把摁在座上,又轉頭瞪著她,於是,要喊出口的話硬咽了回去,垂下眼睛不敢看何哥,乖乖靠在椅背上。
車內陸續上滿了人,車子緩緩啟動。雖然每人多花1美金,但也不算多,小小的不愉快並沒影響大家的心情。隨著車子緩緩駛離車站,內心還是雀躍的。對這段通往未知的旅程,充滿了期待。
車子一路向北,在一座座城鎮中穿行,車窗外一排排簡陋的房屋被甩在後麵,一幅幅廣告牌不斷地映入他們的眼簾。載著所有人的夢想,駛向他們心目中的自由財富之地。
從上出租車那一刻起,劉明陽才真正開始打量基多這座城市。熱愛曆史和文學的他,還沒來得及造訪這裡。他沒去尋跡印加文明遺跡,欣賞印第安人的膜拜儀式,也無法去領略教堂的建築之美,也不能更多地感受這座赤道城市卻四季如春的氣候。一切都在車窗外一閃而過,眼前的現實催促他向前奔赴,多看一眼都顯得奢侈。
五個小時的顛簸後,他們抵達邊境城市圖爾坎。劉明陽拿出手機,跟之前聯係好的蛇頭要了地址,一看地圖,距離不遠,便步行前去。
圖爾坎,這座毗鄰哥倫比亞的邊境城市,像是一扇半掩的通向合法與非法之間灰色地帶的門。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持中國普通居民護照過境是需要簽證的。可他們的邊境又時常呈開放狀態,過境並不複雜——,交上幾十美金,便能換來一張通行紙,可在哥倫比亞境內停留一周。
但真正通過正規途徑過境的人並不多。有的壓根不知道還有交錢合法過境這回事;有的怕節外生枝,怕被抓;還有的不敢相信,怕被騙。於是便求助於蛇頭,根據價位不同,被安排上不同的車輛——有的大巴,有的小巴,還有私家車,從圖爾坎偷渡過境去往內科克利。
條件好的人,從海關直接入境哥倫比亞,找輛出租車去帕斯托,從那乘飛機飛往蒙特裡亞,再坐車去內科克利。這樣節省時間,不遭罪,還能避免路上的風險。
蛇頭給的地址是一棟破舊的民房,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打開門,眼神警覺地掃了他們一眼,一歪頭,示意他們進去。他們被帶到一間屋子,“今晚就住這兒,彆出門,明早安排你們出境。”男人聲音低沉,話語不帶任何起伏,對於他來說隻是例行公事。交待完便甩上門離開。
房間陰暗,牆皮剝落,角落裡擺著一張破舊的桌子,屋裡有廁所,洗手盆沾著黑乎乎的汙漬,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漏水,不能洗澡。
小淩皺著眉,一臉嫌惡地抱怨:“這是什麼地方?這麼破!還連門都不讓出!”她語氣裡滿是不滿,可沒有人理會她。所有人都清楚,這趟旅程裡,任何抱怨都無濟於事。她自言自語了幾句,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閉了嘴。
凡事都由不得誰的意願,沒辦法。之前都買了食物,每人拿出一些湊到一起,吃完簡單洗漱一下。房間裡隻有兩張單人床,把床墊鋪在地上,劉明陽和李哥睡地下,讓何哥跟小淩睡床。
第二天,他們天剛亮便起床,以為蛇頭很早就會來,可左等右等也沒見影子。劉明陽坐在床墊上,身體靠著牆,手指輕輕叩著地麵,目光落在緊閉的房門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卻始終不見人影。屋裡寂靜得隻聽得見劉明陽手指落在地麵的聲音,緩慢地,一下、兩下、三下……
其他人都懶散地東倒西歪在床上。許久,劉明陽又傳來一陣困意,他晃晃頭,開口說:“咱們反正也不能到外麵去,彆這麼乾等著了,你們餓不餓?吃點東西吧。”於是,大家又把打包得嚴嚴實實的背包打開,取出食物,先填飽肚子。
直到過了晌午,蛇頭才再次出現,依舊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向他們每人收了三百美金後帶他們出去。出了門,揮揮手,示意他們跟上,急匆匆地鑽進蛇頭帶來的出租車。車子最終停在一處空曠的地方,隻見眼前停著兩輛大巴車和上百人的人群。
沒等多久,蛇頭們開始清點人數,準備分批上車。第一組是婦女和帶孩子的家庭,剩下的人則按膚色大致分開,黑人和印度人為主的是第二組,占少數的中國人則被隨機分配在其中。
輪到他們四個時,被分到第一組。前門的人還沒上完,有人指揮著讓他們從後門上車。車廂內很悶熱,一股汗水、塵土和說不清什麼的混合味道撲鼻而來,讓人幾乎喘不過氣。車座早已坐滿,僅有的空位便是過道。
小淩皺著眉,正想抱怨幾句,卻看見何哥拉著臉,上了車,二話不說,坐在地上,靠著座椅靠背,一副認命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劉明陽和李哥先後跟在他倆後麵坐下來,劉明陽心想,坐過道就坐過道吧,沒被分到另一輛車就挺幸運,那輛車上全是黑人和印度人,一路上會被那些人身上的味道熏個半死。
車子先向南行駛好一會兒,又向東開了很遠,車窗外,樹木茂密,雜草叢生,大片的野草在風中搖晃。沿著坑坑窪窪的土路顛簸前行,像坐在一個巨大的按摩器裡,抖得人兩腮直顫,渾身快要散了架,每一次車輪碾過深坑,坐在過道地上的人就被顛簸、搖晃得不行,身體傾斜著,頭不時地撞在座椅靠背上。
過了很久,終於,車在一條河邊停下來。蛇頭們指揮所有人下車,到河邊的碼頭乘船。這條河,就是厄瓜多爾和哥倫比亞的界河,河並不寬,過了河——嚴格來講,過了河中央,就進入哥倫比亞。
幾艘小船把一百多號人一趟一趟地擺渡到對岸,兩輛大巴車已經等在那,雖然換了車,但還按原來的分組、原來的座位分彆上車,管事的用西班牙語吧啦吧啦地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聽得懂的南美人自動往車上走,他的意思是:讓他們這一組上他指定的那輛車。他們不知道,另一輛車沒有空調,又舊又臟,他們是借了婦女和兒童的光。然而,他們知道,這就是接下來載著命運的交通工具。
車子開始駛向內科克利。
同樣還是不走大路,先是繼續在土路上顛簸了一段,直到進入山路,才漸漸變得平穩。劉明陽坐在包上,仗著個子高,能看到窗外,眼前的山巒層層疊疊,展現出一幕幕如畫的風景。安第斯山脈的熱帶雨林令他的心情又美起來,眼睛又眯成一道縫,嘴角上揚,整齊潔白的牙齒閃著光。
車行至山穀,放眼望去,覆蓋著鬱鬱蔥蔥植被的山腰時而雲霧繚繞,時而熱氣蒸騰,忽而又有飛瀑傾瀉而下,遠遠望去,細如縷縷絲線。鬼斧神工的美景看得劉明陽目不暇接,忍不住站起身用手機貪婪地拍著照,看著手機裡拍到的景色,抑製不住喜悅地笑,索性一直站著往窗外看。
車子盤旋而上,路變得越來越窄,幾乎隻容得下一輛車通過。上山爬坡,司機開得很穩,山路崎嶇狹窄,車速很慢。接近山頂,彎道處,前方的懸崖峭壁直上直下突顯在眼前,劉明陽的心猛地揪在一起。車輪似乎就貼在懸崖邊上,稍有偏差,便墜落萬丈深淵。車子緩緩挪動,每一次轉彎,他都能看到深不見底的山穀,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雙手緊緊地抓著過道兩邊的座椅,眼睛緊盯著窗外,張著嘴,整個人僵在那。
直到平穩駛過最驚險的路段好遠他才回過神,冷汗浸濕了後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緩緩地坐回到包上,深深吸口氣,心裡想:不知道前麵還有多少這樣的路。
李哥坐在地上,什麼也看不見,見劉明陽神色有點緊張,便問:
“怎麼了?”
“這路真險啊!”他沒敢多說,怕不吉利,也怕彆人討厭。
李哥開過車,知道司機是個老手,仰仰臉示意說:“這是個老司機,有經驗。彆的,聽——天由命吧!”
劉明陽聽了,點點頭。
他也索性直接坐在地上,身體靠著旁邊的椅背上。車廂搖搖晃晃,他知道這趟旅途很遙遠,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新的希望,還是更大的危險。
天色漸漸暗下來,折騰一下午,所有人肚子都餓了,車裡一陣啛啛喳喳,人們陸續從行李架上取下背包,翻出食物和水。
天黑後,大山裡沒有一絲光亮,從車窗向外看,去層裡麵散開,露出繁星點點,一輪明月時而現出雲層,照著山頂的輪廓,山影時隱時現。偶爾能聽到近處的蟲鳴和不知名動物的叫聲,更顯幽深而靜謐。
車廂裡,有人低聲說話,也有人在逗孩子,隨著夜色越來越深,車內越來越安靜,有的人已經進入夢鄉。劉明陽也困了,索性橫躺在地下,下半身蜷縮進身旁的座椅下,上半身留在過道,車廂搖搖晃晃,帶著他進入半夢半醒,漸漸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聲孩子的大聲啼哭打破沉靜,把人們從睡夢中喚醒。劉明陽懶得睜開眼睛,隻聽見車廂裡開始喧嘩起來,有人低聲安慰孩子,有人嘟囔抱怨,陸續有人上廁所。
廁所在車廂尾部,前麵上廁所的人就得從躺在過道的人的頭上跨過去。最初劉明陽心裡還挺膈應,試圖坐起來,可還沒來得及把身體從座位下麵挪出來,一隻腳就已經跨了過去,鞋底還輕微擦到了他的頭,心裡很惱火,又無可奈何。一次又一次來回過著人,索性也不睡了,坐起身,眯著眼靠在椅背上。
漸漸,車廂裡安靜下來。透過對麵的車窗,望著天空格外明亮的星月,又勾起他浪漫的情懷,心裡感到一絲安慰。想著,他的,這就是外國的月亮啊!生硬地勾起一側嘴角,笑得有些勉強,還有些自嘲。困意再一次戰勝情緒,他自己都不知什麼時候又蜷進座位底下,搖籃一樣的車載著他們行駛一夜。
天剛亮,廁所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劈啪”地響聲不斷。前麵的人們一會兒一趟,從躺在過道上的人的身上、頭頂跨過,劉明陽對這“胯下之辱“憋了一肚子怨氣,簡直要炸開。
這時,一雙穿著拖鞋的大腳從頭頂邁過,毫無防備,一股像是發酵了整個夜晚的酸臭味兒一點沒剩,都被劉明陽吸進鼻子,瞬間從鼻孔到咽喉,再到肺,結結實實地吸了個滿腔。過了半晌,整個呼吸道裡還充滿濃濃的酸爽,仿佛感到這一口氣已經在他身體裡開始消化。他猛地坐起,胃裡翻騰得厲害。
男人從廁所回來,看上去像中國人,長得愣頭愣腦,滿臉麻子,中上等個子,很結實,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一肚子不痛快的劉明陽衝他說了一句,
“你腳那麼大味兒,怎麼不穿鞋啊!”
男人一怔,回頭瞪著眼睛,滿臉疑惑地“嗯?”了一聲,表情裡帶著一絲挑釁。
這時,劉明陽才意識到,這家夥不是中國人,用手指了指他的腳,又捏捏鼻子對他說,“你的腳,味太大!”
男人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口氣生硬地衝他說了一句什麼,一邊說一邊聳聳肩,比劃著,意思好像在說,“想舒服你怎麼不自己包個車?”說完,用小手指比劃了一個“low”的動作,轉身走了。
劉明陽還想衝他說什麼,李哥和何哥都伸手拍了拍他,示意彆理他,硬生生把一肚子怒火壓了回去,嘴裡罵一句:“傻x!”
男的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人,夜裡脫了鞋,腳還出奇地臭,滿車都是他臭腳的味道,隻是大家在睡覺,沒注意到,也許聞到了也沒人說。
剛才的一腔酸臭還在身體內盤旋,看彆人上完廁所也不洗手,抓過東西就著臭腳丫子混合著廁所裡飄出來的味道就吃,劉明陽臉上現出略微難受的表情。這時,廁所裡又傳來一陣難聞的味道,不適的感覺湧上喉嚨,噦了一下,差點吐出來。
一早上的忙亂之後,又歸於平靜。窗外飄起濛濛細雨,遠處的山峰被雲霧籠罩,車子依舊很慢,依舊艱難地爬坡下坡,翻山越嶺。
此時的劉明陽坐在大大的背包上,雖然眼睛還是願意看向窗外,但已沒有拍照的欲望,眼睛直直地望向遠處霧靄裡時隱時現的森林。他的心情是複雜的,出來時都沒好好跟父母告個彆,此刻,思緒像潮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湧上來。男人的思念是藏在心底的,看他平時憨憨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可他也有自己的心事。想著想著,低下頭,嘴唇緊繃,眼神落在地麵上。
正在這時,在他前麵傳來一陣騷亂,像要打架。果然,一分鐘都不到,一個人被圍在幾個人中間拳打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