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淩晨時分,老漁夫的葬禮在這壓抑的氛圍中舉行。天空中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如絲如縷,像是大自然在為逝者彈奏著一曲哀婉的樂章。
一條條大漢抬著棺材,他們頭戴孝帕,身披蓑衣,在雨中沉默前行。敲鑼打鼓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時刻顯得格外沉悶,仿佛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的歎息。
街道上彌漫著一層薄薄的水霧,遠處的房屋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如同夢幻中的城堡。而在人們的心中,仿佛能看到老漁夫一生的畫麵在眼前閃過。
雨水打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那些靜靜矗立的房屋,仿佛在雨中沉思。
按照風水先生的指示,送葬的隊伍穿過街道,把老漁夫葬在了一處山窪裡,砌了一座新墳。燃燒的紙錢在大雨中掙紮著化為灰燼,有的隨風飄散,有的則落在墳上。墓地的風景彆有一番韻味,談不上悲傷,卻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空氣中彌漫。
諸葛先生一直待到早上,吃過早飯,才起身準備離開。
雨卻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天色如墨,陰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淅淅瀝瀝的雨斜織在天地間,像是一張巨大的網,籠罩著整個世界。街巷中滿是昏黃的泥濘。
諸葛先生撐著一把油紙傘,緩緩地穿街過巷。此時雖然有雨,但路上仍有稀疏的行人,他們在雨中匆匆而行,仿佛是被命運驅趕的螻蟻。也有一些小販,在屋簷下守著自己的攤位,期待著能有顧客光顧。他們的身影在雨中顯得那麼渺小,卻又那麼頑強。
諸世繁華,儘收眼底。然而,這繁華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呢?諸葛先生拐入一處小巷。人間繁華,隻是表象,藏汙納垢,才是真實。陰暗小巷經雨水打濕,更顯幽暗。如玉君子行走其中,見許多乞兒在後簷下避雨。諸葛先生取出錢袋,慷慨以助,邊暗自歎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道理刻在心頭,但他又能做些什麼呢?這些乞兒孤苦伶仃,大多畸形,他又能教他們些什麼?
忽然,一曲悠揚的笛聲在雨中響起。大雨聲急,笛聲卻清晰入耳,這笛聲仿佛穿越了雨幕,穿越了時空。它是那麼美妙,那麼動人,仿佛能夠將人的思緒拉回到過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諸葛先生不知道笛聲從何而來,隻是驀然回首。刹那之間,重重雨幕仿佛無形的水牆,在那水牆之外,他看見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
老人輕輕放下笛子,眼中已淚流。
這老人好生落魄,但那眼神卻又如此慈祥。隔著雨幕相見,他們卻能看清對方的臉。一頭黑發摻雜著雪絲,淩亂不堪。一身布衣,一如乞丐。老人被人挑了手腳筋,孤零零地坐在大雨中的陰暗角落。
不久前,諸葛先生收到一封書信。
信上總計七字:弟子不必不如師。他又回了一封信,卻隻有四字:不恥相師。
“老師……”諸葛先生手顫抖,油紙傘落下,“弟子見過老師!”人跪下,淚不止。時隔一甲子,諸葛先生終於又見到了他的老師,一時竟情難自禁,罕見失態。
老人淚眼婆娑,道:“徒……徒兒,你還好麼?這六十年,苦了你了,為師對不住你,讓你……”說到這裡,老人便再也說不下去了。甲子歲月,六十年如一夢,多少日夜春秋,多少思念斷腸,他實在說不出口,實在無以言表。於是,他把所有的東西都藏在了淚中。諸葛先生恰在淚中看穿了一切。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諸葛先生六十年前並不能體會其中真意,此時此刻,卻如淚滴心頭,豁然明朗。這其中蘊含著的深刻的感情,又豈有言語可擔之?
淚水過後,諸葛先生止住情緒,問道:“先生,何以不遠萬裡,大費周章,找諸葛一介棄徒?”
老人不答,反問道:“你可還記得那四個字?”
諸葛先生道:“學生記得,正是當仁不讓四字。”
老人道:“那好,如今我卻想告訴你另一個道理。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諸葛先生心頭一震,搖頭道:“先生,大義為先。舍我諸葛一人之生死,換這小鎮數百人之性命,值得。天底下沒有這樣道理,可這樣的道理已刻於我諸葛孔明心間。”
“不值得,不值得……”老人搖了搖頭,“新道的誕生,是我一手促成。如今,三千萬年的大劫就將落下,若非那位劍士以身為道,橫阻大劫,否則當下皮將焉附?新道,不該落下,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唯一能夠力斬大劫之人,外麵有千千萬萬之人將生寄托於你……”
“可是,難道這的人命就不是命麼?”諸葛先生不解。
“這有人麼?”老人犀利地反問,“沒有感情,隻有陰謀算計,像餓狼一樣等待……這的人個個罪該萬死,幾個聖人慈悲為懷,給予他們懺悔的機會,可無論誰也沒有珍惜,少年人懷著最邪惡的心,欺淩他人,中年人吃喝嫖賭,乾著見不得人的勾當。老人則全在算計彆人氣運。”
老人歎了口氣,道:“六十年牢獄生涯,僅憑幾位聖人坐陣,隻要不死人,便是無罪。這難道對麼?”
諸葛先生沉默。值得麼?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進入書房,諸葛先生就看見了他。他立在那裡,宛如泥塑。雙手合十,寶相莊嚴。他已不年輕,臉上滿是皺紋,每一條皺紋都仿佛是歲月的痕跡。他的身形清瘦,隻穿著一件赤色袈裟。
“老師,你也來了?”諸葛先生道。
老僧回答:“老衲必須來。”
諸葛先生慘然一笑,道:“是和先生做同樣的事?”
老僧搖了搖頭,道:“老衲與你隻有一麵之緣,如今,是為了卻當日之緣而來。六十年前,你入我佛門下,十載光陰,依舊未曾窺探佛法,今日便是為了傳法,渡你。”
諸葛先生感到不解,道:“學生不懂。”
老僧問道:“六十年間,你對佛法有何感觸?”
諸葛先生回答道:“佛法講究慈悲為懷,因果循環,所求不過內心平靜。學生妄自以為,弟子已經做到這幾點。”
老僧深深地歎了口氣,歎息聲似有千鈞之重,緩緩道:“六十年光陰,都叫書偷去。
”老僧突然怒目圓瞪,大喝道:“諸葛孔明!”
諸葛先生吃了一驚,下意識回道:“學生在。”
卻見老僧那做獅子吼般威嚴的麵孔,轉瞬之間,竟變得平靜如水,目光平和地看著他,輕聲問道:“此刻,你可曾頓悟了?”
諸葛先生趕忙揖了一禮,神色依舊迷茫,道:“學生愚鈍,依舊未能領會老師之意。”
老僧卻不再開口。再也一言不發,徑直走出門去。
諸葛先生還想挽留,但忽然明白了什麼,停住腳,然後釋然一笑。
這一刻,諸葛先生已一步踏入“帝者”。儒釋道三家合一,視為新道,承古今,開未來,包容萬道,又超脫萬道。
器封天下。
蒼青的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無形的帷幕。萬千宇宙,數之不儘的始祖淩空,翹首以視。漫天神佛般的身影,橫渡虛空之間,大道氣息震碎秩序神鏈,萬年不變的臉色皆在此刻化作驚訝。
九重天上,一座通天鐵塔,有紅衣立於頂端。
紅衣如血。
白發如雪。
他靜靜地看著那道帷幕,目光如淵,道:“北國的梅花開了。”
話音剛下,就見無形的帷幕之上,垂落萬千大道,一具法身凝結而出,正是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以手為筆,目視宏大帷幕,寫下了兩個大字。
混元。
天地未分,混元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