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秦府客院“聽竹軒”內,燈火通明,卻靜得能聽到燭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聲。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藥草香氣,以及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玄一在蘇傾離和秦家珍貴藥材的全力搶救下,終於從高燒和感染的危境中掙脫出來,雖然依舊虛弱不堪,但呼吸已漸平穩,沉沉地睡了過去。秦芷細心地為他掖好被角,又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確認不再滾燙後,才輕輕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
但蘇傾離卻絲毫不敢放鬆。她隻是簡單地用熱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汙漬,又喝了幾口秦芷端來的溫熱參茶,便立刻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了房間另一頭,那張寬大的沉香木床上,靜靜躺著的、真正的“燙手山芋”——肅王蕭煜。
相比於玄一的外傷感染,蕭煜的狀況要複雜和凶險百倍!他不僅在宮變中身受數處刀劍重創,內腑也受到了劇烈的震蕩,更重要的是,他體內原本就潛藏著肺部頑疾、心脈瘀阻的舊疾,再加上之前被“蝕心血蠱”侵蝕的餘毒,以及……可能一直潛伏在他體內的、“七絕散”那陰狠霸道的慢性毒素……
新傷舊疾,內憂外患,寒熱錯雜,虛實夾攻!
此刻的蕭煜,就如同一座早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堤壩,隨時可能在各種致命因素的衝擊下,徹底崩潰!
蘇傾離走到床邊,看著蕭煜那張因為失血和劇痛而毫無血色、俊美卻脆弱得如同易碎琉璃般的臉龐,以及他緊閉的雙眸下那兩片濃重的青黑色陰影,心中不由得一陣揪緊。
這個男人,無論他有多少算計,多少深沉,在最後關頭,畢竟是為了救自己,才不顧一切地擋下了那致命的血箭……
“表姐……”秦芷也走了過來,看著蕭煜危殆的狀況,眼中充滿了擔憂,“王爺他……”
“噓。”蘇傾離輕輕抬手,示意秦芷噤聲。她需要絕對的安靜,來捕捉蕭煜那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生命體征。
蕭煜的複雜病情診斷過程:
望診——蛛絲馬跡,洞若觀火:
蘇傾離彎下腰,借著明亮的燭光,仔細端詳著蕭煜的麵容。
他的臉色,並非單純的蒼白,而是在那蒼白之下,隱隱透著一種晦暗的青紫色,尤其是在他的嘴唇周圍和眼眶下方,這種顏色更為明顯。這是典型的心陽不振、氣血瘀滯的表現。
他的眉宇緊蹙,即使在昏迷之中,似乎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眼角和額頭布滿了細密的冷汗,顯示他體內的正邪正在激烈交爭,津液外泄。
蘇傾離又輕輕撥開他額前汗濕的碎發,仔細觀察他的印堂(兩眉之間)和山根(鼻梁根部)——印堂處隱隱發暗,山根處則有一條極細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青筋顯現。這在中醫望診中,都是病情危重、甚至可能涉及到“厥症”的征兆!
她又小心地抬起蕭煜的手,觀察他指甲的顏色和形態。他的指甲淡白而缺乏光澤,甲床末端也呈現出與唇色相似的青紫色。這是末梢氣血循環不暢、血氧不足的典型表現。
最讓蘇傾離心驚的是,她發現蕭煜的頸部兩側,靠近鎖骨的上方,皮膚之下,似乎隱隱能看到一些極其細微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暗紅色血絲!這種血絲非常隱蔽,若非她觀察入微,又刻意尋找,根本難以發現!
這是……“絡脈瘀阻”的征象!而且,這種特殊的、如同“蟹爪”般蔓延的細小血絲,她似乎……在母親留下的那本關於奇毒和疑難雜症的手劄中,看到過類似的描述!那似乎是……某種極其罕見的、能侵蝕血脈、凝聚毒邪的慢性奇毒,在長期積累後,才會出現的特殊體征?
蘇傾離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聞診——細聽吐納,辨識病機:
蘇傾離俯下身,將耳朵輕輕貼近蕭煜的胸口和口鼻處。
他的呼吸極其微弱,仿佛遊絲一般,時斷時續。每一次吸氣都顯得異常艱難,而呼出的氣息,則帶著一股……淡淡的、說不清是鐵鏽味還是某種草藥腐敗後的特殊腥氣?
她仔細傾聽他的喉間,沒有明顯的痰鳴音或哮鳴音,說明他肺部的頑疾此刻並未急性發作。但這微弱而帶著異味的呼吸,卻顯示出他心肺功能都已極其衰弱,氣機升降失常。
問診——片言隻語,捕捉關鍵:
雖然蕭煜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或半昏迷狀態,但偶爾也會有短暫的清醒。蘇傾離抓住這些稍縱即逝的機會,用最輕柔、最簡潔的語言,詢問他最主要的感受。
“王爺……現在……哪裡最難受?”
“胸口……像壓著石頭……喘不過氣……心……跳得很快……又好像……要停了……”蕭煜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斷斷續續,但每一個字都透露出他此刻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瀕臨死亡的恐懼。
“有沒有……特彆怕冷?或者……一陣陣地發熱?”
“冷……好冷……骨頭縫裡都是冷的……但有時候……又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燒……”
畏寒肢冷,卻又時有內熱煩躁……這是陰陽離決、寒熱錯雜的典型表現!
關於蕭煜之前的病史、舊疾發作的規律、以及這次受傷和中毒的詳細經過,蘇傾離主要依靠自己之前的觀察和判斷,以及……在與蕭煜清醒的、極其短暫的交流中,引導他說出一些關鍵信息。 例如,她可以問:“王爺之前是否也有過類似的心悸胸悶,尤其是在勞累或情緒激動之後?”或者“那‘蝕心血蠱’的餘毒,您感覺主要鬱積在何處,有何不適?”
她像一個最耐心的獵手,從蕭煜那破碎的、因為痛苦而混亂的言語中,以及秦芷偶爾能提供的一些關於她們在逃亡途中觀察到的蕭煜的狀況(比如他何時咳嗽加劇,何時麵色突然變差等),一點點地拚湊出他病情的全貌。
切脈——三指沉浮,生死一線: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便是切脈。
蘇傾離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心神調整到最寧靜、最專注的狀態。她伸出三根纖細卻異常穩定的手指,輕輕搭在了蕭煜左手的寸口脈上。
入手……冰涼而微弱,如同即將斷裂的遊絲!
她閉上眼睛,凝神細辨。
左寸(心脈):沉!細!澀!時而如遊絲般若有若無,時而又如受驚的小鹿般促結不寧!這不僅僅是心氣心陽虧虛,更是心血瘀阻、神明欲散的危重之象!那“蝕心血蠱”雖然被拔除,但其殘留的蠱毒和對心脈造成的損傷,遠未清除!
左關(肝脈):弦!細!卻又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濡滯!肝主疏泄,藏血。弦細主肝鬱氣滯,血行不暢;濡滯則提示體內有痰濕或瘀血膠結!這與他長期憂思鬱結、以及之前中的“七絕散”可能導致的肝臟解毒功能受損有關!
左尺(腎脈):沉!遲!微弱欲絕!腎為先天之本,主藏精,納氣。尺脈如此虛弱,表明他腎陽衰敗,命門火衰,精氣神都已到了油儘燈枯的邊緣!
蘇傾離的心一點點沉入穀底!僅僅是左手的脈象,就已經凶險到了極點!
她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又換到蕭煜的右手,繼續診察。
右寸(肺脈):虛!濡!細弱無力!肺主氣,司呼吸。肺氣本就虧虛,又經曆重創和毒邪侵襲,此刻已是宣降失司,氣機閉塞!
右關(脾脈):濡!緩!脾主運化,為後天之本。脾陽不振,運化無力,導致水濕內停,痰飲滋生!這也是他舌苔薄白而膩的原因!
右尺(命門):與左尺相似,同樣沉遲微弱,顯示他一身陽氣都已衰敗到了極點!
診完雙手的脈象,蘇傾離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如紙,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她從未遇到過如此複雜、如此凶險、幾乎可以說是……十死無生的脈象!
各種致命的病機交織在一起,新傷引發舊疾,毒邪深伏不出,正氣消耗殆儘……此刻的蕭煜,就像是一艘在驚濤駭浪中即將傾覆的破船,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讓他徹底沉沒!
“表姐……怎麼樣?”秦芷看著蘇傾離難看的臉色,聲音帶著哭腔,幾乎不敢再問下去。
蘇傾離沉默了許久,才緩緩睜開眼睛,眼中充滿了疲憊和……一絲從未有過的凝重與茫然。
她第一次……對自己的醫術,產生了一絲……不確定。
這樣的病人……她真的能救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