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杳自回到家後,幾乎沒閒著。
玄關處換鞋,去客廳打開電視,心血來潮將屋子拖了整整兩遍。累到筋疲力儘就在沙發躺一會兒,看時間已接近十一點,才起身去浴室洗漱。
既然作出決定,就不容自己再胡思亂想。
所以,她需要忙起來。
人一旦忙碌,便沒時間思考彆的。
直到收拾完即將入睡,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亮起。
周行端發來信息。
【顧老師,禮物怎麼樣,喜不喜歡?】
遲鈍一瞬。
下秒,驀然反應過來。
當時下車腦子白茫茫一片,哪還顧得上後座有東西。
她汗顏打字:【抱歉,禮物放在你二叔車上,忘記拿。】
嗯?
周行端:【】
不想讓人失望,顧杳連忙補充:【我抽空讓劉姨幫忙郵寄到住所,你有她電話嗎。】
後者乖乖翻看通訊錄。
找到後,發給她。
並附言:【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是二叔人老記性差。】
顧杳捂臉。
這話若被大領導聽見,恐怕大少爺寫一萬字心得都‘難逃一死’。
輕歎:【你二叔不老,不要有年齡歧視。】
回想今晚場景。
其實當男人提及年齡問題時,她呼吸停頓了半拍。
周政良大抵,是真心在乎她的感受。
否則,一個站在權力塔尖的從政者,絕不會因正值盛年而產生自我懷疑。
隻是,現在探究這些毫無意義。
接收完周行端最後一條信息,她回複‘早點休息’,便熄掉手機,心無旁騖闔上眼。
不管能不能睡著。
總之,生活要繼續。
轉眼到元月底。
臨近春節放假前一周,大家忙碌且快樂著。顧杳受辦公室氛圍熏陶,也潛移默化投入到迎接新年的期待中。
因上次元旦夏薇破例請假,雙人份工作落到一人頭上,導致她連續加了三天班。許東平作為科長,嚴格秉持公平公正,特批準小顧同誌,於周五下班後,就可以正式開啟春節假期。
“當事者有沒有意見?”許東平問。
人在江湖,欠下的總要還。
夏薇搖頭,表示無異議。
就這樣。
提前休假的消息傳回家裡,顧主任當即決定,要開車去邛海接寶貝閨女。
顧杳連忙勸阻。
“最近高速路堵車,從塘縣開邛海至少三小時,沒必要。”
沈老師在旁打趣:“你就讓他接吧,夜裡總說眼皮跳,不放心你一個人回來。”
“左眼還是右眼?”顧杳問。
對了,哪隻來著。
夫妻倆對視一陣。
顧敬銘清咳嗓子:“有時左,有時右,沒什麼規律。”
嗬。
小崽子忍不住笑出聲。
慢悠悠道:“那可慘了,從醫學角度來講,您這屬於眼部或者神經疾病,得治。”
無辜被詛咒的老父親:
罷了。
看穿兩口子拐彎抹角的意圖,顧杳不再配合演戲,直接戳破。
“前幾天,一位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突然加我微信,說要給我介紹對象。微信號,是你們給的?”
空氣安靜。
權衡利弊後。
“這件事我不知情,不妨問問你爸。”沈老師麵不改色甩鍋。
被鍋砸中的顧主任:
聽閨女語氣,抗拒情緒尚不明顯。
沒辦法,隻能由他來做惡人。
“也不算八竿子打不著,她是你爺爺那輩異父異母的繼姐,你要喊姑婆,雖然這些年一直沒有往來,但對方既然主動聯係,總不能把人拒之門外。”
“所以,三言兩語就替我做主了?”
不是。
“到時見見麵,走一走過場,相不相得中,再另談。”
見麵,走過場。
顧杳一個頭兩個大。
正想無情拒絕,顧主任已笑嗬嗬拋出誘餌,“作為補償,我跟你媽打算今年給你包個大紅包。”
“有多大?”
“至少比往年翻倍。”
聽筒裡默住。
夫妻倆知道,閨女心動了。
自小到大,這孩子對壓歲錢毫無抵抗力,就跟中了邪似的。
果然。
經過十秒鐘深思熟慮,顧杳鬆口:“醜話說在前頭,隻是給姑婆麵子,彆的,免談。”
剛才還對人有意見,一轉眼,就喊上姑婆了。
沈老師扶額。
這寶貝疙瘩,到底誰生的。
收拾行李回塘縣前一晚,譽峰寄來的包裹送上門。
顧杳簽收後,慢條斯理用美工刀拆解長形紙箱。當盒子打開瞬間,她眼神一下子定住。
是一隻限量版的玲娜貝兒玩偶。
毛茸茸的粉色身軀,圓潤臉蛋上嵌著一雙水靈靈大眼睛,纖長睫毛微微翹起,透出幾分俏皮。
頭頂戴紅色蝴蝶結發箍,耳朵上點綴幾顆閃閃發亮的水鑽。誠如大少爺所言,關燈後,玩偶身上的裝飾品有夜光效果。
顧杳摟在懷裡,靜靜打量一陣。
輕笑。
投其所好,細節之處無可挑剔。
不難看出,為準備這份新年禮物,大少爺功課做得十足。
她很喜歡。
拿起手機發微信,說東西已收到,附帶【新年快樂】表情包。
然而,消息石沉大海。
周行端因犯錯而被暫時沒收電子設備,其中就包括手機。
等他看到小顧老師留言時,已是除夕前一天。
恰巧,也是周政良回京的日子。
寒風蕭瑟。
車輪碾過長安街平整的瀝青路麵,後座降下玻璃窗,讓嚴冬凜冽的空氣灌進車廂。
時隔半年,政治權力中心的筋骨輪廓在暮色中依舊威嚴。
隻是一切景物落入周政良眼中,早已掀不起分毫波瀾。
前方五十米安檢。
紅旗h9減速,駛入右側專用通道。
花崗岩砌成的檢查站前,四名持警衛如雕塑般矗立,防彈牆體後的監控探頭隨著車輛移動緩緩旋轉。
“請出示證件。”戴著白手套的手掌從崗亭窗口伸出。
司機熟練地遞過兩個深藍色證件本。
透過後視鏡,警衛翻開內頁時眉峰幾不可察地抬了抬。
鋼印下的‘周’字在安檢燈下泛著冷光,那是現任執掌某部委時用的舊版證件,在係統裡永遠享有最高優先級。
“歡迎回家,周書記。”警衛立正敬禮,欄杆無聲升起。
車輪重新啟動,轉進一條林蔭道。兩側的銀杏樹掛著紅色燈籠,樹根處也新裝了帶編號的防撞墩,一切都在彰顯新春氣息。
行駛兩百米。
紅旗h9在第三道電子門前駐停,司機搖下車窗對準虹膜識彆器。
周政良注意到門柱上新裝了四對廣角攝像頭,其中兩個隨車輛移動調整著角度。
“您父親上個月換了安保係統。”司機解釋道,“現在進出都要生物識彆。”
後座沉默。
上次視頻通話時母親提過這事,說是京府新規,但他知道根本原因是那位被免職的兩姓家奴——父親近半年的心頭病。
牆內傳來機械運轉的嗡鳴,三噸重的防爆門緩緩滑開,露出鋪著花崗岩的環形車道。
二十年前栽下的雪鬆依舊亭亭如蓋,樹冠在寒風中沙沙作響。
主樓門廊下站著兩名穿藏藍製服的警衛,見到車牌立即按下耳麥彙報。
周政良剛踏出車門,就有一道溫婉嗓音從二樓露台傳來:
“老二回來了?”
他抬頭看見小陳同誌裹著羊絨披肩的身影。
靜立院中,注視片刻。
周政良唇角微抬,纖塵不染的皮鞋邁上台階。
室內,暖氣夾雜淡淡檀木鬆香撲麵而來。玄關處,擺放著一雙男士拖鞋。
保姆麵帶笑意走上前,伸手接過男人脫下的深灰大衣,整理好領口,妥帖地掛在黃梨木衣帽架上。
正待說話,二樓梯口響起輕緩腳步聲。
陳婉棠身著蘇繡真絲旗袍,搭配一件絨白披肩,款款下樓時,不忘拿視線打量半年未見的兒子。
麵孔英俊如常。
但瘦了。
“媽。”
周政良眼神溫和,靜靜看著母親走近。
上次返京匆忙,回老宅不到五分鐘便被一通公務電話叫走。而長子周仲勳常駐西南,一年到頭也鮮有假期。
這家裡,好像所有人都難以停下腳步。
值得欣慰的是,每年除夕團圓,總歸能整整齊齊,一個不少。
想到這裡,陳婉棠秀眉舒展,示意兒子先去吃飯。
餐廳燈火明亮,長形餐桌上隻擺著兩副碗筷。
陳婉棠盛著湯說:“你父親下午有外事接待,五點左右秘書長來電,又臨時轉道去了中南海視察,估計這會兒還不知道你回來,等明天”
話沒講完,院子外傳來汽車引擎。
隔著中式雕花琉璃窗望去,大門兩側身形挺立的警衛正向車內敬禮。
“今晚倒比平時早一刻鐘。”陳婉棠放下湯匙,轉頭吩咐保姆將黃芪雞湯再熱一熱。
尾音落地,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麵上的聲響由遠及近。
周政良不動聲色抬目,靜待那抹高大側影自中庭穿過,然後視野映入一道峰拔偉岸的身軀。
“爸。”
餐廳隔斷屏風後,周立崶聞聲步伐微頓,緩緩側頭,對上周政良波瀾不驚的注視。
父子對望兩秒。
周立崶沒作回應,隻是溫和看向餐桌前的妻子,隨手取下臂間外套,遞給緊隨其後的秘書。
他垂目掃過腕表時間,無奈蹙眉:“你胃不好,醫生交代,晚餐務必準時準點。”
“兩小時前已經用過餐,偶爾破例一次無礙,今天情況特殊,想陪兒子再吃點。”
陳婉棠言語安撫丈夫,讓他彆過分謹慎,她又不是陶瓷做的。
妻子話落,周立崶不輕不重看一眼某位‘罪魁禍首’。
“吃完飯來書房。”
留下這句,男人就轉身上樓,秘書小跑著遞上一疊文件。
陳婉棠不滿丈夫特種兵式的工作習慣。
“舟車勞頓一天,飛機剛落地,就不能先歇歇?”
聽到母親數落,周政良氣定神閒笑了笑,拿起筷子繼續用餐。
客廳掛鐘指向八點。
二樓廊道儘頭的漆色實木門,被敲響。
“進來,”
推門而入,書房裡彌漫著龍井和檀香混合的氣息。
靠牆角位置,隻亮著一盞黃銅落地燈,燈光如琥珀般沉澱在紅木家具上。
周立崶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前攤開的文件蓋著鮮紅“機密”印章。
長腿邁進,周政良注意到父親手邊擺放著一份工作彙報,邊角已經翻卷。
“518案件在地方上的影響不小。”周立崶聲音低沉而平穩,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
他用鋼筆尖點了點文件某處,麵不改色開口:“邛海書記清除黨羽的雷霆手腕聲名遠播,一陣風傳到京城,都說我這個做父親的,私下教子有方。”
說到這裡頓住。
周立崶下頜繃緊,語氣意味不明:“你倒說說,我平日是如何教導的。”
拉開椅子,慢條斯理於對麵落座。
周政良伸手拿過那份文件,在父親略顯犀銳的注視下,一目十行,大致瀏覽。
不到一分鐘。
合起文件,他輕笑。
“即使相隔萬裡,也繞不過您的手眼通天。”
諷刺誰。
周立崶拿鼻腔重重一哼:“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是你老子。”
“很榮幸。”
周政良氣息平穩:“希望您保重身體,幾十年後,還得靠您的五指山壓著,周家方可太平。”
“”
父子對峙一陣。
“我打算把你調回來。”周立崶突然說,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三年地方曆練夠了,中南海有個位置很適合你。”
周政良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
暖氣很足,但他卻感到一絲寒意蔓延至背脊,“給我點時間,還有一件私事。”
“私事?”
周立崶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像兩把出鞘的劍,“什麼私事比你的仕途更重要。”
書房裡氣氛凝固。
周政良能聞到父親身上那股常年不變的檀木鬆香,混合著文件墨水——
這是權力的氣息,是他從小聞到大且早已浸透骨血的味道。
他抬起頭,注視著父親的眸色加深,淡腔啟唇,“是您兒子的終身大事。”
空氣突然安靜。
周立崶緊繃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鬆弛下來,眼中的鋒銳被某種複雜情緒所取代。
他慢慢靠回椅背,手指交叉放在腹部。
“哦?”這個單音節的詞被他拖得很長,帶著探究意味。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細微的沙沙聲透過厚重玻璃傳進來。
周政良看到父親眼角細密的皺紋舒展開來,那是他很少見到的表情。
“哪家的姑娘?”父親問,聲音裡罕見帶著一絲溫度。
“體製內,書香門第。”
周政良輕聲說,感到胸口有什麼東西在融化,“一個讓人第一眼,就能記住的女孩子。”
一見鐘情?
眼底劃過意外,周立崶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
他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周政良腳邊。
“難怪,你母親上個月接完你的電話,就再也沒念叨過梁家那丫頭。”周立崶聲音有些啞,可一旦提及妻子,聲線裡總藏著絲難以察覺的溫柔。
周政良知道父親在暗示什麼。
當年離婚轟動京城,小陳同誌為了他的事,整宿整宿失眠,身體幾近拖垮。
倘若重蹈覆轍
“有消息,記得及時告訴你母親。”周立崶緩緩說,依然望著窗外,“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姑娘,能讓我兒子遲遲舍不得歸京。”
周政良放下茶杯,來到父親身側。
長安街的燈火在飄雪中變得朦朧,像被水暈開的油畫,“感情問題,我心裡有數,你們不必過於掛懷。”
周立崶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那一刻,他不再是令整個部敬畏的特級首領,隻是一個關心兒子幸福的普通父親。
書房裡的氛圍悄然改變,仿佛連那盞嚴肅的落地燈都變得柔和起來。
“時間不早,去睡吧。“父親嗓音裡帶著周政良多年未聽到的溫和,“明天還要陪你母親去雍和宮上香,彆誤了時辰。”
周政良點點頭,轉身走向門口。
在關門一瞬間,他回頭看見父親又坐回書桌前,戴上眼鏡,重新埋首於文件堆中。
燈光下,那道身軀顯得既威嚴又孤獨。
人人都想坐到這個位置。
但最終的登頂者,能有多少。
閉眼細數。
父親這一路走來,似乎寸草未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