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如今擁有兵馬四十萬。
北方由西向東,漫長數千公裡的邊境防線之上,軍鎮林立,布了他將近十萬的兵馬。
漢室軍閥割據,戰亂不斷,但隔著桑乾河與漢人南北對望的異族匈奴人,卻進入了這百年以來最為強盛的一個黃金時代。
大單於伊邪莫如今雖然老了,幾個兒子相互競逐,暗流湧動,甚至,魏家鐵騎的馬蹄也曾一度踐踏過王庭的草原,但是魏劭心裡卻十分清楚,這個和自己祖父同時代而崛起的北方異族大單於,是他生平所遇過的屈指可數的傑出軍事統帥之。
在這個大單於統治的幾十年間,匈奴人口大量增長,騎兵也從魏劭祖父時代的不足十萬,擴展到了如今的號稱三十萬。
要知道戰馬珍貴。
從某種程度來說,一匹戰馬的價值,遠遠高於一個士兵。
在南下之勢受到魏家遏製的這十年間,匈奴在這個大單於的統領下,往西占了東胡、漾貊、肅慎、樓蘭等十餘個政權,控大片西域之地,向北征服屈射、鬲昆、薪犁等同為引弓之民的國度。
即便強如今日的魏劭,也不得不承認,匈奴的這個行將老去的大單於,絕對不是自己所能夠輕視的敵人。
他從旁人手裡奪來的涼州可以丟,並州可以丟,冀州也可以丟。
但幽州,絕對不能有失。
他留下的這部分兵馬,不但是保護北方邊境的另一道長城,更是他幽州後方基業的保證。
前方無論發生什麼,也絕不能調用。
明日卯正,祭旗過後,他便將統領他能夠調集的三十萬兵馬南下,與先鋒兵力一道,狙幸遜的五十萬大軍於黃河北岸,決一生死大戰。
魏劭心裡十分清楚,這不會是一場容易的戰爭。
幸遜雖然剛愎自大,但實力卻不容小覷,又挾著之前擊敗袁赭的氣勢,此番他既北上,必定也是誌在滿滿,氣勢逼人。
但他絲毫不覺畏懼。
相反,從得知幸遜稱帝,欲發兵北上征討自己的那一刻起,他身體血管裡的血液便加速流動,乃至熱血沸騰。
他感到了因戰爭而帶來的一種可謂空前的興奮。
和他過去多年以來所經曆過的那些大小戰事不同。
此次,是他首次與中原最強大對手之一之間的首場對決。
六合風雲,開闔叱吒。堯舜功業,巍巍蕩蕩。九州大勢,就此將開始新的一頁篇章,而他便是那個手執鐵筆的天選之人。對此,他毫不懷疑。
綱目已部署完畢,隻等明早祭旗開拔了。
公孫羊衛權等人還在議事堂裡最後緊張地核對著糧草監運、口令啟節等看似瑣碎,實則不容有失的諸多繁雜細節,天將將黑,魏劭便回了。
出兵在即,這些日,他那被戰事占滿了的變得日益興奮的腦海裡,浮出了正為自己懷著孩子的那個女子,想到她身體日漸沉重,自己卻在這個時候要走,無法伴在她的身邊,他的心裡,慢慢地湧出了一種濃重的憐惜和不舍之情。
他放下了事,回到她居住的射陽居,行在庭院之中,當看到前方窗中透出的一片昏黃燈火,腳步微微一停。
這半個月來,不管他回來得有多晚,這麵窗裡的燈火,總是一直替他亮著。
不管他去往哪裡,身在何方,知道她就在這裡,一直會在這燈火裡等待著他,他的心一暖,那因戰事臨近而蒙上了一層冷肅之色的麵容線條也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
他邁步,加快腳步到了階下,示意看到自己要迎上來的值守仆婦噤聲,幾步並作一步地跨上台階,走到門前,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有了身子後,她容易乏倦,怕已睡去,不可動靜過大,吵醒了她。
魏劭躡手躡足地入內,轉過屏風,看到她並沒躺在床上,而是背對著他,獨自坐於妝台之前。台麵之上,仿佛擱著一隻開啟的信筒。而她正低著頭,似在專心讀信,沒有聽到他進來時放輕的動靜,直到此刻,才有所覺察。
聽到他靠近的腳步聲,她迅速放下了信,壓在了麵前的一隻梳妝匣下。
魏劭自然看到了,走到她的身後,也跪坐下去,從後輕輕抱住了她的腰,一隻手掌貼於她已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徑直發問:“誰發來的信?”
以他向來的脾氣,既然看見了,此刻當場若不問一問,過後恐怕就要睡不著覺了。,儘在小喬回過臉,對上他的眼眸,微笑道:“靈璧我阿姐的信,方才賈將軍送來的。”
魏劭目光微微一動,哦了一聲,並沒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數日前,楊信曾經來函,稱布伏的探子報來消息,劉琰再次去往靈壁,目的就是拜訪比彘。
他們會麵結果如何,暫時還不知曉,因這二人見麵絕無外人在場,便是想刺探,也無從下手,但遠遠看到比彘後來親自將劉琰送出了靈壁。
劉琰能夠三次登門拜訪,足見誠心。
不被打動,想必也是難的。
“蠻蠻今天累嗎?”
他改了話題,柔聲地問,又將臉湊了過去,深深地聞了一口她發間的幽香,高挺的鼻梁逗弄似的輕輕蹭她柔軟的一側玉白耳垂。
竟沒追問自己,實在不像他的作風。
小喬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他的逗弄。
劉琰忽然橫空出世般地加入了徐州的亂局。
楊信既然投靠了魏劭,小喬不信魏劭對此絲毫沒有察覺。
但他在自己的麵前,卻若無其事,隻字不提。
她的反應似乎令他有些不滿,手臂微微發力,小喬便順勢靠在了他的胸膛裡。
“怎不說話?”
“夫君可還記得琅琊公子劉琰?”她仰麵,微微側首,望著自己肩後的這男子的臉。
魏劭正和她耳鬢廝磨著,聽她冷不防來了這麼一句,微微一頓。
“提他做甚?”他隻道了一句。
語氣依舊是淡淡的。
小喬側過臉,避開了他的親熱,將他推開,人也從他懷裡出來,轉身跪坐,和他相對。
“夫君不問我阿姐信裡說了什麼,我卻想告訴夫君。”
魏劭神色依舊溫柔,目光卻變得玩味了起來,落到她的臉上。
“阿姐在信中說,蒙琅琊王看重,先後三次來訪,欲請比彘投效,比彘雖以禮相待,但始終沒有應允。阿姐還說,比彘知楊信退兵,乃是出於燕侯之意,誤會既已消除,他也不欲再另生是非。”
“我知比彘為人,重諾守義。他這般行事,足以證明其心,夫君你可放心了?"
日夜相見的人,小喬怎會不知他的性情,也不遮遮掩掩了,徑直說道。
魏劭仍注視著她的雙眸,麵上的笑容卻漸漸淡了下去。
“我不喜劉琰。”
他忽然道。
這個回答和小喬方才所說之言,可謂是風馬牛不相及,沒頭沒尾。
“蠻蠻,他是你從前的未婚夫,我也知你曾和他情投意合。他如今這般做派,自也是想一爭天下。
日後若犯到了我手裡,我絕不姑息留情。”
“到時候,你莫怪我!”
這最後一句話,幾乎是一字一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語氣很重。
小喬怔了片刻。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想起劉琰這個人了。
但是此刻,夢中關於前世裡最後那一幕的記憶,連同兩年前自己嫁魏劭,新婚次日被送去漁陽,路上被他劫走後發生的一幕一幕,忽然又湧現了出來。
當時婉拒劉琰之時,他盯著自己的那種古怪的目光,她至今想起來,還是如在眼前。
與她而言,絕非什麼愉快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