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彼時目空一切的魏劭來說,那個娶來便被他丟在深宅後院自生自滅的名為大喬的女子,她的生和死,榮或辱,微不足道。他目光裡能看到的一切,是他的征伐和大業。
在魏劭的預想裡,征雍原本隻是一件小事。比起他十七歲開始親掌軍事到現在已經經曆過的大大小小無數次的戰事,取獲這個目標,如履平地。
在他的計劃裡,至多三個月,他就能結束戰事。
起初,一切確實也如他所想,他的軍隊推進順利,陸續贏了幾場戰事。就在他誌在滿滿力求加快速度之時,發生了意外。那時,後帝劉琰原本已經抵擋不住他的攻勢,被迫從雍都撤退往西狼狽奔逃了。就在他逃到撫風的時候,他的座下忽然冒出了一個能征善戰而且極具統領能力的大將軍。
這個人和他相仿的年紀,生就一隻不常見的綠色瞳仁,據說原本隻是南方的一個流民帥,魏劭此前也曾聽聞過此人的名號。隻是當時,他根本沒有將此人放在心上。他的軍隊,披堅執銳,訓練有素,那些流民帥領的不過是烏合之眾,本身也不過是應勢而起的亂賊而已,不堪一擊。他設想征服雍都之後,再揮戈南下,徹底清理掉類似流民帥之流的殘餘勢力,如今遇到,不過是提早罷了。
他卻萬沒想到,就是這個被劉琰封為淮陰王的綠眼流民帥,給他的伐雍之路造成了阻攔。幾次作戰,各有勝負,大軍前行的腳步竟硬生生被阻了下來。
行軍作戰,氣勢一旦受挫,將士的士氣便也跟著衰退。又因計劃不順,原本早該入雍都,此刻卻成空想。嚴冬到來,補給便成為巨大的考驗。考慮到如此僵持下去,軍士恐怕難以過冬,魏劭經過思慮,勉強壓下惱怒,決定暫時退兵,先回洛陽,等待春暖之後再行征伐。
他回到洛陽,就得知喬女在他離開洛陽的次日便吞金自儘了。
這個消息雖然來的有些突然,但說實話,他並不如何驚訝。以喬女此前半死不活的樣子,自儘也不無可能。
他早也看出來了,她了無生念。即便這一切都是因他冷待而起,但那又如何?
他更不可能為她的死訊感到難過。不過是她喬家父祖自己的業,報在她的身上而已。
唯一讓他意外的,是蘇娥皇已經代替他做了決定,將喬女殮在了魏家的陵地之外。
這讓魏劭感到了不快。倒不是出於喬女的緣故,倘若讓他自己做決定,他也未必會讓喬女與他同穴而眠。
但無論如何,喬女是他的祖母為他娶進門的嫡妻。如今喬女死了,蘇娥皇未經他的同意便擅自做了這個並不算小的決定。這令他感到一種被冒犯的不悅。不僅僅是冒犯自己,更重要的是,冒犯了自己多年前去世的祖母。
蘇娥皇應當覺察到了他的不快。當晚在龍床之上,極儘侍奉之能。
魏劭行軍,營中從來不允有營妓的存在。一是嚴防借此身份混入細作,二來,如此容易導致軍紀敗壞。他雖作風殘暴,每當攻下一個頑抗的城池,便允將士掠奪乃至屠城,以此作為對敵人的威懾和報複,但於麾下的將士,卻向來以身作則。
他數月沒碰女人了。原本也有紓解的需要。但今晚,或許是此前戰事進展不順,或許是因心中的這點不快而作祟,蘇娥皇的撩撥並沒有讓他動情,他意興闌珊,在她往下想要繼續取悅他的時候,阻攔了她,問她擅自做主外葬喬女的事。
他的語氣十分嚴厲,絲毫沒有遮掩自己心中的不快。
蘇娥皇十分惶恐,立刻下榻衣衫不整地跪了下去,懇求他的恕罪。
她說,這樣的事情,原本應當留到陛下回來再做處置的。隻是陛下此番征雍,離開前,將後宮之事交給了自己。喬女本就是仇家之女,又選在陛下征雍的次日吞金自儘,是為不吉,居心更是叵測,當時她是過於憤慨,並未多想,如此安排命人落葬了下去。如今遭受陛下責備,細想,心裡也是後悔,確實不妥。倘若因為僭越行事觸怒陛下,陛下也覺得如此安排不妥,請將喬女起穴,重新厚葬,自己也甘心接受來自於陛下的任何懲罰。
蘇娥皇的解釋聽起來並沒什麼破綻,合情合理。她說完,淚流不止。
魏劭望著跪在自己腳下流淚的蘇娥皇,心底裡湧出了一絲煩躁,乃至於厭煩之情。但最後終於還是沒說什麼。沉默了下去。
蘇娥皇慢慢擦去眼淚,膝行回到了他的邊上,低下頭,朝他慢慢地貼靠了過去。
“朕可以如你所願,封你為後。”
事畢,魏劭閉著雙目,對依舊依偎在自己身邊的蘇娥皇說道。
“高句麗新獻王女,今日大相也上折,言朕當擴後宮。除高句麗王女,另有女子八人,皆為各地進獻求和之禮。”
“朕已納。”
他接著又說道。聲音平靜。
他確實應該接納。倘若不受,反而會被對方認為他無意示恩。
這些種種,在喬家小女前世身死後的前塵往事,如今的小喬,她自然不知。
她同樣不知,前世八年之後,徹底統一了全境,又將匈奴打的王庭後遷,將闊野千裡納入大燕版圖的開國皇帝魏劭,正當他雄心勃勃豪情萬丈準備再次興兵征伐西域之時,南方的巴陵蠻地,那個他這輩子在戰場上遇到過的唯一一個可稱得上棋逢敵手的綠眼再次興兵作亂。皇帝這才知道綠眼當年竟然未死,猶逆鱗遭掀,大怒,不顧周圍人的苦苦勸阻,決定再次披掛,禦駕親自南下平叛。
他也不知,這是他此生的終點。
在一個名叫歸鄉的地方,一場戰事中,不可一世的大燕開國皇帝,意外死於一支從天而降的流箭。
卒年三十九。
隨著他以壯年之身猝死,他一手建起的才存了不過八年的大燕帝國也灰飛煙滅。匈奴卷土重來,中原大地再次四分五裂,各地豪強也隨之再次各自割據,民眾又一次陷入兵亂之災。
局麵倒退,一如回到了十年之前。
徐夫人說完話,望向小喬。
小喬麵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這太好了。盼著夫君能早日歸家。”她說道,語氣也帶著此刻應當有的欣喜。
徐夫人含笑點頭,目帶慈色。
朱夫人的麵上同樣有著平日難見的喜色,她同樣望著小喬,那張本充滿了笑容的臉忽然冷了,神色也慢慢地又變僵了。
原因就是小喬的話。她這樣一句原本再簡單不過的話,觸動了朱夫人心底裡的那根神經。
這個喬女,剛來到魏家的時候,她滿心相信,兒子會和自己一樣地痛恨她。起初仿佛確實如此,但她沒有想到,不久之後,兒子不止和她同房,有了夫妻之實,看起來,竟然對她還頗是護著。
她是魏劭的母親,生養了這個兒子。雖然兒子的很多地方,都讓她看不清楚,她也想不明白兒子的真實想法到底是什麼,但兒子是不是喜歡一樣東西,她這個做母親的,還是能看的出來的。
兒子已經順利取了晉陽,很快就能歸家,這自然是極大的好事。但是,一想到兒子回來,難免就又讓這個喬女有機可乘,哪怕兒子隻是被她的色相迷惑,隻把她當成了一件玩意兒,她的心裡,也依然如同有一把鑽子在日夜不停地鑽,令她寢食難安。
事實上,對於朱夫人來說,除了她的外甥女鄭姝之外,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能有資格去當自己兒子的妻了。
除了鄭姝,彆的任何女人,都是想從她這裡奪走兒子的。
更何況,這個喬女還是來自仇敵喬家。
尤其是,後來她也漸漸回過味來,或許就是當初自己那一手臭招,才令喬女蛇隨棍上,和兒子生米做成熟飯。想到這個,就令她更是懊恨萬分。
她用一種微微尖利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小喬的笑顏,出起了神。
小喬自然能感到來自於朱氏的怨,隻作不知。
徐夫人瞥了眼朱氏。
“我這裡還收到了另個消息。”
她再次轉向垂眸靜默著的小喬,忽然道。
小喬抬眸望向她。
“你母家那邊,過些天就要來人了,據說其中還有你的兄弟。”
她含笑說道。
薛泰臨陣退兵,兗州僥幸再次逃過一劫。張浦等人便建策喬越,讓他趁著這個機會遣使去往漁陽,一是向魏家表達對他們此次出手相助的致謝,二來,也可趁機拉近兩家的親戚關係。喬越以為然。當即選定了使者。
姐姐當日那樣出嫁,也不知在魏家境況如何,喬慈恨自己無能之餘,更是掛念,聞訊立刻要求一同前去。
喬平知道兒子的心思,應該是思念小喬。女兒既然已經嫁入魏家,不管從前自己如何不願,終究是定了的事。何況這次兗州之難,魏劭也確實出了大力,雖還不知他心裡到底如何做想,但凡事論跡不論心,他幫了這邊,這是事實,若真能借此機會修好兩家的關係,也算誤打正著因禍得福,女兒往後才算真正有一立足之地。故也未加以阻攔,隻在臨行出發前,叮囑了兒子許多話。
喬慈滿口答應下來,翹首終於盼到了出發的日子,隨著使者一行人帶著厚重禮物動身啟程,如今正在趕來漁陽的路上了。
沒有想到,弟弟喬慈竟然要來這裡看自己了!
這個消息真的令小喬感到十分高興。
到北方快半年了,她思念家人。心底裡,也記掛著如今還不知道在何處的大喬比彘兩人。當初送他們走的時候,大喬曾答應,日後若是安定了下來,若有機會,會給她送信的。
她一直在等他們的信。
何況,她如今也有些彆的話想對父親說。原本正計劃著寫信。現在弟弟要來了,正好可以讓他帶信回去。
“多謝祖母告知!”
她不欲在徐夫人和朱氏麵前過多地表露自己對這個消息的感情,極力壓下心中之喜,起身拜謝。
徐夫人含笑點頭:“這回阿弟來了,留他多住些時候。”
“是。我代阿弟謝過祖母的盛情。”
說完,接著朝臉容已變得愈發僵硬的朱氏也依樣畫葫蘆地致謝。
當著徐夫人的麵,朱氏勉強擠了一絲笑意出來,算作回應。
這個意外的好消息,令小喬精神大振。朱氏的情緒已經徹底不能左右她,甚至,還驅散了心裡因為中山之行留下的那麼一點小陰影。她開始每天盼著日子快點過去,好早些見到弟弟喬慈。
半個月之後,喬慈一行人還沒到,魏劭先回來了。
晉陽之勝,讓魏劭的軍事實力也得到了迅猛提升。軍隊擴到了三十萬人馬,除了留守晉陽的十萬人馬,剩下分彆駐於範陽、信都,還有十萬隨他回到漁陽。
當天漁陽城如同過節,城門大開,民眾夾道迎接君侯的歸來。
魏劭軍隊主力都留在了四門之外的營寨裡,他隻領了一支兩千人的親軍入城。親軍一律戰甲鮮明,步伐整齊,穿過城門而入的時候,民眾激動萬分,“君侯歸”和“戰必勝”的呼聲此起彼伏,連在魏府高牆裡的小喬也能聽的一清二楚。
徐夫人和朱氏已經早早來到大門口迎接了。
小喬安靜地站在朱氏的身後,雙目投向大門之外的那條寬闊便道。
漸漸地,她看到遠處終於出現了一行騎馬之人的身影。
身影越來越清晰。
她看見了,最前頭的那個人,便是已經出去四個月之久的魏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