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頭的折扇一下一下在手裡敲,似思索,又似在回憶:
“在晟奪晉的戰役中,燕赤列不是沒見過‘睚眥精衛’,進軍中來刺殺的,探查情報的,雖然燕赤列兄弟倆身邊都有重兵護衛,但都有好幾次險些被‘睚眥精衛’得手,‘睚眥精衛’不像一般刺殺的死士,不成功便成仁,他們很有紀律,很有規矩,他們講究協同作戰,在單兵格鬥中從不逞強,麵對比自己強的對手絕不戀戰,做不到絕不硬扛,這讓他們在無數次的實戰中傷亡很小。
“那一夜,燕赤列見到了‘睚眥精衛’的驚人實力,自己被生擒,他帶進城的先鋒營五千人所剩寥寥無幾,晟軍也再無人敢踏過那三支羽箭。
“第二夜,站在三支羽箭前的是燕赤宏的精騎赤霞軍,陸善仍然站在牆上,燕赤列被綁得紮實,跪在三支羽箭內側,嘴裡被塞著布條,‘嗷嗷——’地衝著赤霞軍主將齊勇叫。
“赤霞軍是燕家軍,齊勇與燕赤列同年,同袍之義甚篤,私交甚好,此時,燕赤列就在數十步外,齊勇卻不敢上前救他,他知道前一夜先鋒營的慘烈,冒然上前,不僅會害了燕赤列,還可能把自己搭進去。
“齊勇衝著陸善喊道:‘楚王妃,你放了列將軍,你有什麼條件?’
“陸善毫不客氣:‘你做得了主嗎,廢什麼話!’
“齊勇一噎,沒說出話來。
“這時,燕赤列掙紮著跪直了身子,艱難地往前跪挪了兩步,陸善張弓搭上兩支箭,同時一左一右,插進燕赤列兩條大腿中,兩支箭頭從後穿過腿骨,再從前麵露出來,帶著腥紅的血,燕赤列悶哼一聲,整個身子倒在地上。
“齊勇臉色一變,衝口叫道:‘陸善,你好狠毒……’
“‘狠毒?!是你們殺到我家,怎麼,我還要任你們予取予奪不成?’陸善殺意凜然,恨恨地道。
“說話間,一名齊勇的親衛迅速上前,跨過三支羽箭,想將近在咫尺的燕赤列拽過來。
“‘不要……’齊勇出聲阻止已經晚了。
“陸善麵色一寒,右手一揮,‘睚眥精衛’再次出現。”
“若是經曆過前一夜的晟軍先鋒營士兵還在,就會知道,這一夜的‘睚眥精衛’比前一夜少了大半不止,陸善也從牆上跳下來加入戰鬥,赤霞軍因很快退出了戰圈,折損的人不多,‘睚眥精衛’並沒有象前一夜一樣窮追猛打,很快退回王府內。
“到第三日清晨,燕赤宏親自站到三支羽箭前,陸善單薄的身影仍立在屋頂上,她身邊的‘睚眥精衛’不再隱藏,兩人站在她身前的屋簷上,四人站在牆邊,四人站在三支羽箭邊,這十名‘睚眥精衛’的黑衣很講究,襟邊、腰帶和袖甲上都繡著金色的雲紋,那是用金線繡的,顯示他們在‘睚眥精衛’中的品級相當高了。”
其間,小二送來了飯菜。
“小二,你們客棧這樣妄議前朝舊事,不怕官府來拿人嗎?”小男童問。
小二滿不在乎,“客倌不是本地人,不知我們戸城雖是大晟舊都,可是晟滅晉後,地域有變,我們離阿其那部反而更近,城裡三國人混雜,日子本就過得不易,我們邊城百姓沒有那麼多的講究,南晉在大晟人眼裡是舊朝,在戸城人眼裡,晟與晉卻是沒什麼分彆。”小二微一恭身:“客倌慢用!”退了下去。
堂下老徐頭再度提高聲音:
“說起‘睚眥精衛’,其實,燕赤列曾經俘虜過一名,在刀斧架在那‘睚眥精衛’脛上時,燕赤列一臉興奮,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掰他的嘴。
“那名‘睚眥精衛’語氣輕鬆:‘輕點,燕將軍,弄傷了我的下巴,我怎麼招供呀,你找什麼?找我嘴裡藏的毒藥?沒搞錯吧燕將軍,我可是睚眥精衛,你當我是普通的死士嗎?’
“揭下鐵麵具,燕赤列看到的是一張很年輕的臉,十七、八歲,笑起來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明朗與跳脫,很有感染力。”
“老徐頭,你編的吧,你還知道那名‘睚眥精衛’的樣子?”堂下一名聽客啐道。
一片哄然。
“各中細節若非生動有趣,又如何身臨其境?!”老徐頭捋了捋胡須,搖搖折扇,一本正經地道。
堂下嘩聲夾著笑聲更響了。
老徐頭高聲繼續道:
“燕赤列問那名‘睚眥精衛’姓什名誰,那‘睚眥精衛’也不隱瞞,自報姓名、年歲,答著坦然,象是在聊家常,沒有絲毫被俘的自覺。
“燕赤列又問他,‘睚眥精衛’有多少人,歸誰管,還問了‘睚眥精衛’這支隊伍的內情。
“與燕赤列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睚眥精衛’十分配合,一一作答,交待得十分詳細,大晉最神秘的‘睚眥精衛’所穿的黑錦衣可是很講究的,襟邊、腰帶和袖甲上均繡有雲紋,分金、銀、銅三色,還有一種就是黑色雲紋,論品級黑色最高,金色次之,再依次是銀色和銅色,最多的一種就是沒有繡紋的。那‘睚眥精衛’的語調調侃,看起來卻並無作偽,燕赤列準備的酷刑一樣沒用上。
“第三天,燕赤列問的是‘睚眥精衛’的布署與藏身之處,那‘睚眥精衛’居然也是毫無隱瞞。
“燕赤列嘲道:‘我以為,睚眥精衛一個個都是硬骨頭,沒想到真是言過其實。’
“那‘睚眥精衛’看看窗外的天色,語氣裡伴著幾分挑釁,幾分淡定,幾分從容:‘燕將軍,你是第一次抓到睚眥精衛吧,你沒有看過我的黑袍嗎,上麵是沒有雲紋繡的,就算我交待了布署,你認為有用嗎?我品級低,所知有限,乾我們這一行的,你不是應該很了解麼,一旦有人被俘,布署自然會被廢。至於藏身之處,狡兔尚有三窟,何況是睚眥,我就隻知道這麼一處,而且,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絕對是真的,可是——’他拉長了聲音,那抹挑釁似更深了幾分,‘你們敢去嗎?睚眥精衛迄今存在已經有十幾年,各國細作,本國權臣,總有好奇之人想一窺究竟的,可你聽說過有成功的嗎?’他微微頓了一下,再抬眼看燕赤列時,眸中儘是自豪與自信,‘我們不是死士,不是暗衛,我們是守國護民的軍人,生有軍職有俸祿,死有榮譽有撫恤。不懼無畏、忠誠勇敢、平等互持、心誌堅定!知道我們為什麼叫睚眥嗎?悍如蝮蠍,睚眥必報!’”
老徐頭繪聲繪色,說到亢奮處,略黑的麵色竟泛起一絲淺淡的潮紅,仿佛親身經曆一般:
“話到此處,屋頂忽地一陣輕響,瓦片碎裂四散,緊接著,七道身著繡有銀色雲紋的黑衣身影躍然眼前,其中一人動作迅捷,瞬間斬斷了束縛那‘睚眥精衛’身上的鐵索,隨後再把劍給他,那精衛接過劍,目光如炬,盯著燕赤列,‘燕將軍,知道為什麼這三日我有問必答嗎,一來就算你知道也未必有用,二來我可不能讓你對我用刑,不然他們來救我,會拖後腿的。’
“就這樣,七個人硬生生地將多年來唯一俘獲的一個‘睚眥精衛’給劫走了。”
“八個人可以從燕赤列的軍營全身而退,好象有點言過其實吧!”堂下一個聲音響起。
老徐頭抿了抿嘴,浮起一絲笑意,眼神中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幽深,沒有再繼續。
小男童輕啜了一口茶,垂下眼瞼,遮住了眼底的戾色。
其實,當年大晉楚王府前的十睚眥之戰天下皆知。
那一戰,十名“睚眥精衛”力保京都百姓,硬是沒讓晟軍踏過楚王府門口的界線,最終燕赤宏妥協,以不傷平民百姓,和平接管京都為條件,改了大晉高家的天下。
而陸善最終跳入大火中的楚王府,屍骨無存。
那一戰,與燕赤宏經曆的所有戰爭都不同,絕對的讓他終生難忘,燕赤宏也經曆了他入仕以來最慘烈的一次勝利,燕赤宏付出了他從軍以來最慘痛的代價,燕赤列身死,齊勇重傷,先鋒營五千人折損殆儘,赤霞軍傷亡萬餘人,燕赤宏自己心脈受損,一身功法半廢。
那一戰,讓“睚眥精衛”為世人所銘記,又如流星一瞬而逝,象神話永遠定格在那一刻。
那一戰,讓護城河的水變得腥紅,往後三年才漸漸淡去。
老徐頭在櫃台領了賞錢,拎著一旁的小酒壺,十分滿意地跨出了廳堂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