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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更槍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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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冬天,夜幕低垂,月亮宛如一彎新刃掛在天際,灑下清冷的銀輝,覆蓋著整個人和村。深邃的夜空中,幾顆星星若隱若現地眨著眼睛。

人和村是個大村子,屬於東西十八團的唐團。大概在 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黃河發大水,黃淮地區淪為澤國,新砦鄉、龍鞏集及其往東,方圓幾百公裡的區域都被渾濁的黃河水淹沒。當地居民紛紛逃走,隨後從鄆城、巨野等菏澤地界逃來了許多人,他們在此搭起窩棚,開荒種地。鄆城、巨野、鄄城的土地屬於沙土地,土地貧瘠,大多莊稼的收成不好。而微山湖南經過了多次的黃河泛濫,多次沉積黃河土後,土地則肥沃了許多,更適於耕種。後來原居民返回,看到土地被占,於是爭鬥、械鬥開始。朝廷派欽差大臣曾國藩前來調解,當時中原各地農民起義不斷,撚子流竄,清廷疲於應付。曾國藩上書朝廷後,朝廷頒發命令,規定不管原來是誰家的地,現在誰耕種就歸誰所有。但官方命令卻未能平息民憤,械鬥依然不斷,還經常發生群體性械鬥致死事件。於是官方又下令,從新砦開始向東,劃分成一溜十八團,各團委派團總。新砦這裡的團總姓唐,被稱為唐團總,所以新砦鄉這片區域就是唐團;龍鞏集的團總姓任,便稱為任團,十八團由此形成。每個團包含好幾個村莊,唐團從最西邊的義和村開始,沿著一條大路向東依次是義和村、人和村、西城村、東裡村一字排開,北麵還有老東、老西等幾個村子,這些村子的說話口音和生活習俗與鄆城、巨野地區相同。即便如此,百年來械鬥仍未停止。十八團的各村,為了保衛村莊,沿村周圈挖起了護村護寨深坑,坑裡灌滿水,村頭設立寨門,晚上還有人打更。我小時候看到的義和村、人和村、西城村都是這樣,村的周圈都是寬大的護村坑,坑裡都是滿滿的水。

人和村村民都是從菏澤的鄆城、巨野逃荒而來,在此安家落戶、繁衍生息。因此,人和村是個雜姓村。

百年來的爭鬥與艱苦生活,養成了團裡人吃苦耐勞、實在踏實的韌性,培養了他們團結一心、同仇敵愾的品德,也激發了他們的野性、血性。

這天晚上,剛剛敲過五更的梆子,袁廣中站在護村坑沿上準備小解,再過最後一更天,這一夜就算過去了,冬天打更值守,實在難受。

袁廣中一邊解手一邊看向遠方。寒冬使大地一片沉寂,村莊周圍黑黢黢的,隻有嚴集方向有兩點燈火,如忽閃的螢火在冷冽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微弱。袁廣中知道,今天逢五,嚴集是大集,有起早忙活的商家。

抬眼望去,腳下是冰封的護村坑,像一條玉帶環繞著村莊,河麵冰層反射著星光,偶爾傳來冰塊崩裂的細微聲響,這是寂靜冬夜中最清澈、最孤獨的聲音。所謂護村坑,其實就是環繞人和村的一條大深溝,村東的大坑叫東關坑,村西的大坑叫西關坑。每到夜裡,村西頭的寨門早早關閉,無人值守,而村東頭的寨門關閉後,門樓處有人值守。

袁廣中登上寨門最高處,又朝嚴集方向望去,揉揉眼睛,除了那兩點燈火外,還有一點移動的燈火正影影綽綽地朝這邊晃動著,隱約還有兩聲狗叫。嚴集往南兩三百步遠的路兩側,全是高低不同的墳頭,路東有一處大水坑,水坑中間生長著幾棵高大怪異的大柳樹,周圍村莊膽小的人都說那裡陰森恐怖,那裡常常鬨鬼,很少有人敢夜間獨自從那裡經過。那躍動的燈火,看起來不是農村用的燈籠,也不是螢火蟲,袁廣中仔細一看,忽然明白了,那可能就是電棒子,龍鞏集的日本鬼子就有,自己在那裡就見過,這東西怎麼往這邊來了?看來,來的人肯定是辦公差的。四更剛過,正是冬天農村人睡得最香的時候,公差此時到人和村來乾什麼呢?

嚴集到人和村也就一裡多路遠,夜裡趕路很快就能到。這個時間點,不在被窩裡暖和,公差到這裡來乾什麼?

袁廣中看了一眼偎在牆角草窩裡打盹的任大娃,猛然打了個寒戰,躡手躡腳地跑出去,順著胡同飛奔回家。

袁家在靠近村東頭的胡同深處,東麵緊挨著東關坑。很快,袁廣中回到家,推開東廂房的門,推著熟睡的人說:“二華子,快起來,快走,鄉公所的人來了。”

被推著的人不情願地翻了個身,一激靈又從床上鯉魚打挺般起來,摸索著穿衣服。

袁廣中打開門,站在東牆頭朝嚴集方向望去,那些人已經走到大關坑的東北角,正順著東關坑東沿往南走。

二華子大名叫袁廣華,係上腰帶,趿拉著一隻鞋,提著一隻鞋,走到院子裡的柴禾垛旁,伸手從裡麵拉出一捆用床單包裹的東西,用力扛在肩上。

袁廣中心裡一凜,拉著他就走,院子往南走,但走了十幾步又停下了。此時,守寨門的是劉大娃,從東寨門出去會迎麵碰到鄉公所的人,順著中間大路往西走,從西寨門出去,也會驚動看西寨門的人。

袁廣中拉著袁廣華就往北走,這時,東關坑東沿馬貴東家的狗叫了起來。

弟兄倆順著胡同飛奔到村北頭的護城河,沿著坑沿來到人和村北門。北門沒有寨門,也沒有路,隻有在天旱的時候才會露出一條窄路供人行走。

兩人來到北門,今年雨水充足,北門的窄路被水漫過,也結了冰。

冬天的夜晚很冷很靜,隱約聽到東門處有人聲、狗叫聲傳來。東門、西門都不能去,因為東門的人可能開門後,就直奔西門把住西門。河裡結著一層薄冰,涉水過河很容易被發現,而且衣服濕透,扛著東西也走不多遠。

東寨門褚家的狗叫聲響了起來,不能再遲疑了。袁廣中拉著袁廣華肩膀上的東西說:“你自己走,帶著東西走不遠,我把這個藏起來。”

袁廣華拉著肩膀上的東西,但很快就鬆手,說:“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讓人發現。”

袁廣華放下肩膀上的東西,低頭看看水麵,水麵結了一層薄冰,他用腳試了試,薄冰炸響,隱隱出現白白的紋路。

袁廣華看看身後的村莊,沒有再遲疑,蹲下身子,撲倒在冰麵上,快速地在冰麵上翻滾起來,身後還不斷有冰層炸裂的響聲。

袁廣中看著袁廣華翻滾的身子,全身顫抖,即使在寒冬,手裡也好像攥出了汗。幸運的是,袁廣華滾到了坑北沿,站起來,隻回頭看一眼,貓著腰順著地溝向西北方向跑去。

袁廣中拎了拎手裡的東西,不用說也知道這是什麼,這是要命的東西,肯定和前天鄉公所發生的事有關。

這麼大一個包,藏也不好藏,扔也不能扔,放哪兒好呢?袁廣中拖著大包走了三四十步,看到坑邊有一處破冰的地方,那裡冰層更薄,是王家媳婦洗尿布的地方。袁廣中毫不猶豫地抱起大包,砸開薄冰麵,把大包塞到冰層下。

袁廣中看看冰口,轉身回到岸上,伸手掰斷一根柳樹枝,把大包往坑深處又使勁搗了幾下,然後拉起樹枝,順著原路返回。

袁廣中順著胡同回到家中,發現任麻子正領著幾個人在家中翻箱倒櫃,這些人除了鄉公所的鄭二歪,還有兩個端著槍的偽軍。

袁廣侖已經起床,在灶間生了火,他要把昨天晚上燉好的羊肉收拾好,等會兒讓老爹袁守疆去嚴集賣羊肉湯。

袁廣侖招呼道:“幾位老總,你們來得夠早的,這也趕得巧,我給你們舀碗羊肉湯吧,大冷天的,喝碗湯暖和暖和。”說著,拿了幾個碗放在鍋沿上。

任麻子有些猶豫,五更天跑到人家翻騰,啥也沒找到,還要在這裡喝羊肉湯,這就叫不要臉啊,不過,趕早不如趕巧,不喝白不喝。

任麻子轉過身喊道:“哥幾個,過來吧,喝碗湯暖和暖和。”

任麻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其他人也走過來坐下,就在這時,外麵“砰”的一聲響,任麻子跳起來喊道:“哪裡打槍?快,快去追!”

任麻子等四個人順著胡同向南跑去,袁廣中心裡一震,也緊跟著跑去,袁廣侖也拎著勺子跑了出來。

袁廣中、袁廣侖站在東寨門,一會兒,見影影綽綽幾個人從西寨門鬆鬆垮垮地走過來。

袁廣中迎上任麻子問道:“任隊長,哪裡打槍?怎麼回事?”

任麻子梗著脖子說:“媽的,他們跑到西門外,看見西門外地裡有動靜,一隻野兔子就把他們幾個嚇得亂放槍,兔子毛都沒打著。”

袁廣中說:“任隊長,那還是到家喝碗湯吧,這天快大亮了,怎麼還冷起來了。”

任麻子擺著手說:“不了,不了,還要回去交差。”

任大娃流著鼻涕迎上任麻子,任麻子對他破口大罵:“你個,你跟我說的啥?這啥也沒有,你的兩個大牛眼長到屁股後麵了?你給我再瞪大點。”

任大娃不住地點頭哈腰說:“是,是我看差了,叔,這也不怨我啊,我確實看見了。”

任麻子看一眼袁廣中,拉著任大娃走到一邊,兩人小聲嘀咕起來。

袁廣侖拎著勺子往家走,暗自發笑,幸虧哪個王八蛋打了一槍,不然這幾個人在家裡喝羊肉湯,自己這一天就白乾了。

天蒙蒙亮了,跟著任麻子來的人陸續集合在一起,袁廣中抽了一口涼氣,數了數,有十二個人。鄉公所不過三個人,看來其他人是從龍鞏集調過來的,太驚險了,他們這十幾個人肯定是兵分幾路,幸虧二華子跑得快,幸虧打滾滑冰跑了出去。

任大娃拉著任麻子躲到一邊,一臉諂笑地看著任麻子說:“大叔,我絕對沒有看錯,我昨天晚上看見了二華子,我從他家門口過,那還能看差了?我也是從小和他弟兄幾個一起玩的。”

任麻子說:“你小子機靈著點,老袁家一大家子,就他們這小弟兄五個,那在人和村可是一霸。我雖然在鄉公所當隊長,但很多事也管不了,我家也在人和村,咱爺倆還要在人和村混。我這次帶了十幾個人來老袁家,這不隻是得罪老袁家,全村人還不是看了笑話。這人和村的全村人,也沒幾個看得上咱爺倆的,做事一定要小心。”

任大娃說:“大叔,我啥事不聽你的,我還不是為了你,我盼著你能挎上把盒子槍,出人頭地,我也跟著沾光。你去龍鞏集當大隊長,我就混到新砦鄉公所。天天在人和村打更,我都煩死了,天天凍得哆哆嗦嗦。”

任麻子抽了一口煙說:“你以為龍鞏集的大隊長那麼好當?沒有大功是提拔不上的。是你跟我說二華子就是前天晚上作案的人,我才從龍鞏集調了幾個人來。龍鞏集的竹左太君本來不願意派人,這下好了,人沒抓到,到嚴集我還要管這十幾個人吃飯。新砦鄉公所丟了三支槍,竹左太君不會饒了我。你小子可要機靈點,給我盯緊老袁家。”

任大娃眼珠子一轉說:“叔,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盯死,我就等著和你去龍鞏集找竹左太君領賞呢,領了賞我才能娶媳婦。”

日過三晌,袁守疆才挑著羊肉湯擔子回到家。

袁廣中迎上前接過擔子,問道:“大爺,今兒怎麼回來這麼晚?”

袁守疆從腰裡掏出旱煙袋,填滿煙葉,到灶間點上火,坐在院子裡的石碌碡上猛抽一口煙說:“還不是早上任麻子來家裡搜查的事,我又找林三狗拉了拉,才知道出了這檔子事,唉。”

袁守疆說的林三狗,和任麻子、鄭二歪都是新砦鄉公所的人,新砦鄉公所就他們三人,沒有駐紮日軍,龍鞏集有三個鬼子和十幾個偽軍駐紮。當時,新砦鄉鄉政府所在地是嚴集。

袁守疆常年在嚴集擺攤賣羊肉湯,自然和新砦鄉鄉公所、鄉政府的人熟悉,和林三狗還有點交情。今天晌午快要散集的時候,林三狗來到袁守疆的羊湯攤上和他拉呱。

林三狗說,前天夜裡二更天,任麻子瞅準胡二不在家,摸到胡二家與胡二媳婦鬼混,沒想到被人堵在被窩裡,兩人赤條條被綁起來,任麻子的槍也被搶走。這還不算完,這三個人又來到鄉公所,撬開大門進屋,用刀抵住林三狗、鄭二歪,搜走兩支槍、幾十發子彈和十個手榴彈,把兩人也綁了,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

三個人走後,林三狗和鄭二歪互相解開繩子,鄭二歪要去胡二家找任麻子,因為任麻子和胡二媳婦的事全鄉皆知,任麻子不在鄉公所,那肯定在胡二家,但被林三狗拉住了。

任麻子從胡二家回到鄉公所後,仍然驚魂未定,和鄭二歪、林三狗一起披著被子商量下一步怎麼辦。除了鄉政府有鄉長領著幾個人外,任麻子、林三狗、鄭二歪三人就是新砦鄉的全部武裝力量,負責維持治安並監視整個鄉的抗日武裝。這下好了,啥事沒辦成,三個人還被一鍋端,丟了吃飯的家夥,沒法向竹左太君交代。

鄭二歪哆哆嗦嗦地說,丟了槍支,我們手裡就隻有燒火棍了,在團裡這地方,我們啥也不是,成了沒有牙的老虎,這裡的人野得很,團裡人沒有誰會怕咱們。

林三狗說,那也沒辦法,還是要去龍鞏集向竹左報告,他要懲罰就懲罰,大不了不乾了,又沒有殺頭的罪。而且現在新砦鄉沒有人願意當偽軍,沒有人願意給日本人賣命了。

任麻子點點頭說,那也隻能這樣,去龍鞏集向竹左報告,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最後,三個人推來推去,任麻子和鄭二歪去了龍鞏集,中午就回來了。任麻子說,竹左聽了兩人的報告後,沒有像往常一樣大發雷霆,沒有扇他們耳光,隻是唉聲歎氣,還安慰兩人一番,並在臨走時給了任麻子一支槍,讓他務必儘快抓到那三個人。

當天晌午飯後,任大娃來到鄉公所,和三個人又聊起夜裡發生的事。三個人回憶說,來搶劫他們的三個人不像是八路軍、武工隊,甚至連區小隊也不是,三個人沒有槍,隻有一人拿著一把亮閃閃的尖刀。尤其蹊蹺的是,三個人戴著帽子,係著毛巾擋住臉,隻露著眼睛,看身材和模樣,像是十幾歲的孩子,還有一個戴著一頂學生帽,不像是成年人。

任麻子想了很久,忽然好像想起來了,說拿刀的那人身上有一股羊肉膻味,拿的刀也不是打仗用的,和集頭上袁廣侖剝羊的刀一樣。

任大娃皺著眉頭,忽然對任麻子說:“叔,這就對了,拿刀的人身上有羊膻氣,十幾歲的樣子,那不就是咱人和村老袁家的袁廣華嗎?你說有一個戴著學生帽,袁廣華不是跟著他大哥在徐州上學嗎?我前天還看見前街商家的商來慶戴著一頂學生帽,他和蕭其延不是也都在徐州讀書嗎?袁廣華和商來慶好得很,乾啥都在一起。夏天的時候,他倆從徐州回來,我開寨門晚了一會兒,兩個人就把我堵在那裡揍了一頓,他們雖然才十四五歲,但都是從小練武的,把我揍得三天沒爬起來,這個仇我記著呢。這三個人裡麵肯定有袁廣華、商來慶,說不定還有蕭其延,那就趕快給竹左太君報告,派人去抓他們。”

任麻子聽後大喜,立即和任大娃一同趕往龍鞏集。向竹左報告之後,龍鞏集留下三個鬼子,其餘的二狗子都跟著來到了新砦鄉。吃過晚飯,這十幾個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隻等著三更天之後動手。沒想到的是,這十幾個人興師動眾地來到人和村,鬨得雞飛狗跳,結果東頭的老袁家、前街的商家都搜了個空,什麼也沒找到。從龍鞏集來的那些人罵罵咧咧,任麻子連龍鞏集都不敢回了,便讓鄭二歪帶著那十個人回龍鞏集向竹左複命,跟著過來的任大娃也被他連扇了幾巴掌。

袁廣中聽完,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圈,卻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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