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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義憤填膺的文官們,依舊沒能闖入皇宮,也沒能見到元景帝。黃昏後,各自散去。但文官們沒有就此放棄,約定好明日再來,若是元景帝不給個交代,便讓整個朝廷陷入癱瘓。
也是在這一天,官場上果然出現不同的聲音。有人憂心忡忡的提出了質疑。
“鎮北王屠城之事,鬨的人儘皆知,朝廷威嚴何在?天下百姓,對皇室,對朝廷,恐怕無比失望吧。”
鎮北王是陛下的胞弟,是堂堂親王,非普通王爺。同時,他還是大奉軍神,是百姓心中的北境守護人,這樣的人,為了一己之私屠城,此事所帶來的後遺症,是百姓對朝廷失去信賴,是讓皇室顏麵掃地,民心儘失。
同樣是在這一天,東宮太子,於黃昏後在寢宮遭遇刺殺,當夜,宮門禁閉,禁軍滿皇宮搜捕刺客無果。
次日,京城四門禁閉,首輔王貞文和魏淵,調集京城五衛,府衙捕快,打更人,全城搜捕刺客,挨家挨戶,整個京城雞飛狗跳。
許子聖冷眼旁觀,太子和此事並沒有任何的關係,而且憑借魏淵和王文貞的能力,也不可能找不到刺客的任何蹤跡,這事明顯就是兩人聯手策劃的,為的就是逼元景帝露麵。
皇宮,寢殿之中,元景帝一身道袍,容貌清雅,盤坐在蒲團之上,眼眸半闔,掃了一眼旁邊的老太監,淡淡的問道。
“刺客可曾抓到了?”
老太監躬身作揖,卑微而又敬畏,小聲的回答道。
“並沒有任何的消息傳來,應該是還未抓到刺客!”
“既然現在抓不住,以後也不需要抓了。”
元景帝睜開眼睛,目光微冷,嘴角微微勾起,透著幾分嘲諷的笑容,感慨莫名,歎道。
“這朝堂之上,也就魏淵和王貞文有點意思,其他人都差了些。”
老太監低著頭,沒有接茬,這兩個人都不是他可以評價的,隻能裝聾作啞。
“不過,許子聖表現的很是奇怪,居然沒有任何的動靜,每日隻是單純站在宮門外,這不像是他的作風,他在謀劃些什麼?”
元景帝似乎又想起了一個麻煩的人物,眉頭微皺,許子聖表現的實在是太平靜,他雖然惱恨許子聖斬殺了鎮北王,但是也不敢小覷了這位當今儒道第一人,有些擔心夜長夢多,隨即開口道。
“派人出宮,給那些人帶話,不必招搖,但也不用小心翼翼。”
元景帝說到此處,稍稍頓了頓,下定了決心,再次吩咐道。
“罷了,夜長夢多,還是通知內閣,朕明日開啟大朝會,召集諸公議事。商討楚州案。”
老太監呼吸急促了一下,頭顱死死的低著,腰背如弓,沉聲應道。
“是!”
鎮北王屍體已經運回京城五天了,這日寅時,天色一片漆黑,元景帝終於肯露麵了。
午門外,一盞盞石燈裡,蠟燭搖曳著橘色的火光,與兩列禁軍手持的火把交相輝映。群臣們於清涼的風中,齊聚在午門,默默等待著早朝。偶有相熟的官員低頭交談,竊竊私語,總體保持著肅靜。
官員們仿佛憋著一股氣,膨脹著,卻又內斂著,等待機會炸開,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緊張的氣氛,隻差一根引線就會轟然爆炸。
“咚咚咚!”
天光微亮時,午門的城樓上,鼓聲震天,文武百官默契的排好隊伍,在緩緩敞開的宮門裡,依次進入。
金鑾殿中,四品及以上的官員踏入大殿,靜默的等待一刻鐘,身穿道袍的元景帝姍姍來遲。
多日不見,這位華發轉烏的元景帝,給人一種憔悴的感覺,眼袋浮腫,雙眼布滿血絲,充分的展現出一位痛失胞弟的兄長該有的形象。
文官們大吃一驚,元景帝最注重養生,保養龍體,自修道以來,身體健康,氣色紅潤,何曾有過這般憔悴模樣,不少人無聲對視,心裡一凜。
許子聖站在下方,直視著元景帝,看著他折服模樣,冷冷一笑,充滿了譏諷和不屑。
滿朝文武不清楚元景帝的底細,他還不清楚嗎,這位皇帝可不像外表那般孱弱,他修道有成,已經是二品渡劫之境的修為,體內精氣神圓滿,這副樣子完全是裝的,想要博取百官的同情,簡直可笑。
老太監看了一眼元景帝,踏前一步,開口朗聲道。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楚州布政使,鄭興懷大步出列,行至諸公之前,躬身作揖,沉聲道。
“啟稟陛下,楚州總兵淮王,勾結巫神教和地宗道首,為一己之私,晉升二品,屠戮楚州城三十八萬百姓。自大奉開國以來,此暴行絕無僅有,天人共憤。請陛下將淮王貶為庶民,頭顱懸城三日,祭奠三十八萬條冤魂,昭告天下。”
元景帝深深看了一眼鄭興懷,麵無表情,充滿了帝王的威嚴,一股沉默且沉重的壓力向著鄭興懷壓去。
令人意外的是,麵對沉默中蘊含怒火的皇帝,楚州布政使鄭興懷,毫不畏懼,悍然對視,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即使是死在金鑾殿上,也要為楚州城三十八萬無辜百姓討回公道。
這時,百官之首,內閣首輔大學士王文貞出列了,直視元景帝,支援著鄭興懷,恭聲道。
“淮王此舉,天怒人怨,京城早已鬨的沸沸揚揚。楚州民風彪悍,若是不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恐生民變,請陛下將淮王貶為庶民,頭顱懸城三日,祭奠楚州城三十八萬冤魂。”
朝堂之上,諸公見此,紛紛彎腰開口,聲浪滾滾,震動金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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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陛下將淮王貶為庶民,頭顱懸城三日,祭奠楚州城三十八萬條冤魂。”
元景帝緩緩起身,冷著臉,俯瞰著朝堂諸公,他臉龐的肌肉緩緩抽動,額頭青筋一條條凸起,突然他猛的把身前的大案掀翻。
哐當!大案翻滾下台階,重重砸在諸公麵前,殿內響起元景帝撕心裂肺的咆哮。
“淮王是朕的胞弟,你們想把他貶為庶民,是何居心?是不是還要讓朕下罪己詔,你們眼裡還有沒有朕?朕痛失兄弟,如同斷了一臂,爾等不知體恤,接連數日嘯聚宮門,是不是想逼死朕?!!”
元景帝麵目猙獰,雙眼通紅,此時像極了無助的老人,充滿了悲傷和哀慟。
諸位大臣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遠景帝,一時間愣住了,元景帝在位三十七年,心機深沉,權術高超的形象在文武百官心裡根深蒂固,他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位深沉的帝王,竟有這般無助悲慟的時候。
這副姿態表露在群臣麵前,與固有印象形成的反差,憑白讓人心生酸楚,大臣們高漲的氣焰為之一滯。
還未等諸公從巨大的驚愕中反應過來,元景帝頹然坐下,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哀戚之色,低聲訴說道。
“朕還是太子之時,先帝對朕忌憚防備,朕地位不穩,整日戰戰兢兢。是淮王一直默默支持著朕。隻因我倆是一母同胞,手足情深。
“淮王當年手持鎮國劍,為帝國殺戮敵人,保衛疆土,如果沒有他在山海關戰役中悍不畏死,何來大奉如今的昌盛?爾等都該承他情的。”
“山海關戰役後,淮王奉命北上,為朕戍守邊關,十多年來,回京次數寥寥。淮王確實犯了大錯,可畢竟已經伏法,眾卿連他的身後名都不願放過嗎?”
元景帝這般粗暴的打斷了群臣的節奏,讓眾人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陷入了沉默,不知如何應對。
不過,文武百官陷入沉默,鄭興懷卻不會,他心中無比堅定,如同戰場上的馬前卒,衝鋒陷陣,無怨無悔,不懼生死,他再次大聲說道。
“陛下,功過不相抵!淮王這些年有功是事實,可朝廷已經論功行賞,百姓對他愛戴有加。而今他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自然也該嚴懲。否則便是陛下徇私枉法!”
鄭興懷看來是已經破釜沉舟了,將矛頭直指元景帝,絲毫不懼龍顏大怒,會將他治罪。
元景帝聞言暴怒,危險的目光看向了鄭興懷,嗬斥道。
“混賬東西,你這幾日在京中上躥下跳,詆毀皇室,詆毀親王,朕念你這些年勤勤懇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直忍你到現在。淮王的案子還沒定呢,隻要一天沒定,他便無罪,你詆毀親王,是死罪!”
“陛下!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鄭興懷梗著脖子,直視著暴怒的元景帝,沒有任何的畏懼之色,臉上滿是堅定,生死置之度外,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何懼君王震怒。
王貞文突然開口,打斷了元景帝的節奏,揚聲道。
“陛下!鄭布政使的事,容後再說,還是先商議淮王的事吧。”
元景帝深深看了王文貞一眼,目光隨即掠過,在某處停頓了一下。
好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立刻就有人站了出來,躬身作揖,朗聲道。
“陛下,臣也有事啟奏。”
眾官員循聲望去,是禮部都給事中姚臨,眾所周知,給事中是職業噴子,是朝堂中的瘋狗,逮誰咬誰。同時,他們也是朝堂鬥爭的開團手,這回也沒讓人失望。
給事中姚臨作揖,微微低頭,高聲道。
“臣要彈劾首輔王貞文,指使前禮部尚書勾結妖族,炸毀桑泊。”
諸公們麵麵相覷,臉色怪異,這幾天,王貞文率群臣圍堵宮門,名聲大噪,堪稱逼宮的急先鋒。他在此時遭遇彈劾,似乎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接下來,姚臨又公布了王貞文的幾大罪行,比如縱容下屬貪汙受賄,比如收受下屬賄賂,桑泊案不提,後邊羅列出的幾條罪狀,確實是板上釘釘。
兩袖清風的人,怎麼可能當得了內閣首輔,如果不能保證大家的利益,誰願意跟著你乾。
元景帝這是打算殺雞儆猴,諸位大臣心裡一凜,儒家雖有屠龍術,可君臣之間,依舊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元景帝不是少年皇帝,他俯瞰朝堂半個甲子,威嚴極重,即使是王文貞也不是他的對手。
首輔王文貞抬起頭,見元景帝冷冰冰的看著自己,當即不再猶豫,沉聲道。
“臣,乞骸骨”
元景帝眼中厲色一閃,正要開口,就在這時,禦史張行英出列,高聲道。
“陛下,首輔王文貞貪汙受賄,禍國殃民,切不可留他。”
張禦史可是魏淵的人,元景帝默然許久,餘光瞥一眼老僧入定般的魏淵,淡淡道。
“王愛卿言重了,你為大奉兢兢業業,勞苦功高,朕是信任你的。”
元景帝一手打造的均衡,如今成了他自己最大的桎梏,他可不敢讓王文貞乞骸骨,那樣朝堂之上的平衡就會被打破,不論是許子聖,還是魏淵,可都比這位首輔大人更加強硬激進,到時候他怕是再也難以安心修道了。
短短片刻間,元景帝,魏淵,首輔王文貞三人已經在朝堂之上完成了一次交鋒。
隻有許子聖依舊按兵不動,冷眼旁觀,表現的異常平靜,平靜讓元景帝都感到了幾分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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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元景帝小勝,打壓住了群臣氣焰,震懾了諸公。首輔王文貞和魏淵也不虧,因為話題又被帶回了淮王屠城案裡。
“請陛下嚴懲鎮北王,給他定罪,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魏淵終於開口了,一臉的凝重,直視著元景帝,逼迫道。
朝堂之上的眾位大臣再次附和,紛紛讚同。
元景帝掃了一眼,發現一小部分人,原地未動,他嘴角不漏痕跡的勾了勾,朝堂之上終究是利益為主,自身利益高於一切。方才的殺雞儆猴,能嚇到小部分人,已經奏效了,十分劃算。
“隻是,許子聖居然還未動,他究竟在想些什麼,讓人摸不著頭腦?”
元景帝目光在腰背挺直的許子聖身上稍稍停頓了一下,心中越發的感到不安了,這位往日最鬨騰的人今日太過反常了,讓他十分擔心,他會鬨出大動靜來。
“陛下,微臣覺得,楚州案應該從長計議,決不能盲目的給淮王定罪。”
第一個反對的聲音出現了,說話的是左都禦史袁雄,這家夥對元景帝一向是諂媚逢迎,沒有任何的堅持和原則,十足的奸佞小人。
元景帝皺了皺眉,裝模作樣的問道。
“袁愛卿何出此言?”
袁雄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大義凜然的高聲道。
“淮王乃陛下胞弟,是大奉親王,此事關乎皇室顏麵,關乎陛下顏麵,豈可輕易下定論。”
“無恥!”
朝堂之上的文官雖然各有小心思,也不是都清廉剛正,但是多少還有幾分底線存在,見到袁雄如此不要臉,都忍不住在心中暗罵了一聲。
袁雄上次利用科舉舞弊案,暗指魏淵,得罪了內閣大學士趙傳芳等人,科舉之後,趙傳芳聯合魏淵,彈劾袁雄,最後還是元景帝保住了他,罰俸三月了事。
如今,袁雄果然成了元景帝手中的刀子,替他來反擊整個文官集團。
“陛下,袁都禦史說的有理!”
這時,又有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的出列。老人發絲銀白,不見烏色,穿著大紅為底,繡金色五爪金龍的冠服。
此人乃是曆王,貞德帝的胞弟,元景帝和淮王的叔叔,是如今皇室輩分最高的人。
“皇叔,你怎麼來了,朕不是說過,你不用上朝的嗎。”
元景帝似乎吃了一驚,連忙對一旁的老太監吩咐道。
“速速給皇叔看座!”
“我再不來,大奉皇室六百年的名聲,怕是要毀在你這個不肖子孫手裡。”
曆王冷哼一聲,一副長輩的姿態,明著是在罵元景帝不肖,實則是反對鎮北王被定罪。
元景帝低頭不語,一副認錯姿態,椅子搬來了,曆王坐下,調轉椅子方向,麵朝著群臣坐下,又是冷哼一聲,說道。
“大奉是天下人的大奉,更是我皇室的大奉。高祖皇帝創業艱難,一掃前朝腐敗,建立新朝。武宗皇帝誅殺佞臣,清君側,付出多少血與汗。淮王犯了大錯,死有餘辜,但隻要本王還在一天,就不允許爾等汙了我皇室的名聲。”
鄭興懷怒火中燒,心中熱血湧到了臉上,反駁道。
“老王爺,大奉立國六百年,下罪己詔的君王可有不少!”
鄭興懷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曆王強勢打斷,老人暴喝道。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爾等飽讀聖賢書,皆是出自國子監,忘記程亞聖的教誨了嗎?”
諸公頓覺頭皮發麻,若是元景帝說這番話,諸公們開心死了,一個個死諫給你看。踩著皇帝揚名,是天下讀書人心目中最爽的事。
可說這番話的是曆王,曆王年輕時才華橫溢,京城鼎鼎有名的才子,在他麵前,諸公們也隻能算是後學晚輩。
親王和儒林前輩的身份壓在前頭,他倚老賣老,誰都沒轍,激進派的氣焰,又一次遭受了打壓。
“唉,曆王三思啊。”
魏淵的歎息聲響起,他不能讓曆王繼續下去了,不然今日之事怕是要輸了。
曆王挺直腰杆,板著溝壑縱橫的老臉,斜著眼睛看魏淵,罵道。
“哼,這個閹人,本該在宮中為奴為婢,若非陛下慧眼識珠,給你機會,你有今日的風光?”
魏淵低了低頭,作出示弱姿態,而後說道。
“曆王若是為皇室名聲著想,就更不該替淮王遮掩此事。昨日雲鹿書院三位大儒欲來京城痛斥陛下,被我給攔回去了。三位大儒說,朝廷能改史書,但雲鹿書院的史書,卻不由朝廷管。今日鎮北王屠殺楚州城三十八萬人口,日後,雲鹿書院的讀書人便會將此事牢牢記住。流傳後世。而陛下,包庇胞弟,與之同罪,都將一五一十的刻在史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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