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舍君取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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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縣令的眼神死死盯著慕容棣手上的象牙扳指。

那象牙扳指在指背露出的形狀如一把魚鉤,把宋縣令幼時的記憶勾了出來。

從他記事起,他就日日見這枚象牙扳指。

隻不過那時候,這象牙扳指是戴在他祖父的手上。

他們宋家並非與富甲天下的宋家同支,在京中沒什麼名氣,父親宋礫也隻是一個小官。

永嘉五年,宋平在和蘇知知差不多的年紀時,父親卷入一樁冤案,因為此案涉及京中權貴,宋家四處求告無門。

時隔十五年,宋平不記得過程中的每個細節,但是他清楚記得父親被關在囚車裡的場麵。

天氣很熱,蟬鳴聒噪。

胡子拉碴,滿身傷痕的父親被關在囚車裡,越來越遠。

母親一手拉著他,一手抱著年幼的妹妹跟在後麵追。

父親說:“蘭兒,彆追了,帶孩子走,帶孩子回去。”

母親哭著搖頭,還是一直在追,怕追丟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妹妹也嚎啕大哭。

小小的宋平跟在囚車後麵,腳下的鞋都跑掉了一隻,腳心被夏日滾燙的地麵燙得快要脫一層皮。

他咬著牙,繃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跟爹說:

“爹,平兒是男子漢,平兒不哭。”

“平兒送爹。”

宋礫原本忍著,可是聽見宋平這句話後,終於落了淚。

囚車沒有停下,小宋平卻被地上的石子絆倒,膝蓋處的布料爛了,一大片皮肉被蹭破。

火辣辣的疼痛和無助從身體裡蔓延出來。

宋平爬起來就繼續追。

他很小,很多事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是去刑場的囚車。

他知道什麼是刑場。

他像一頭受傷失控的小牛犢一樣,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

身上又是血又是塵,周圍的人見到他都躲開。

甚至有人知道他是死刑犯的兒子,朝他吐口水。

宋平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撞上了一個人。

一個身穿官服腰係玉帶的郎君,麵容清俊,眸光深邃。

宋平身上的臟汙沾到了那郎君的官服衣擺上,對方把宋平扶起來,問他:

“你是宋礫之子?”

宋平紅著眼點頭。

那神色肅穆的郎君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彆怕,你爹不會死。”

宋平聽見旁邊有官差對這郎君行禮,喚他“裴少卿”。

宋平愣愣地看著裴少卿走上行刑的斷頭台,對著監斬官道:

“宋礫之案,猶存諸多未明之處,我已奏請聖上再行詳審。我手中所執,乃陛下聖旨,特命吾重審此案,以求公正,辨明是非。”

劊子手放下了刀。

宋家老小喜極而泣。

宋礫一經大理寺少卿裴淩風重申後,宋礫洗脫了冤屈。

宋家人對裴淩風感激涕零,想以家財相贈,卻被裴淩風拒絕了。

宋平祖父便將象牙扳指送給了裴淩風,說他日裴家或裴家後人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必當赴湯蹈火。

裴淩風不收的話,宋平祖父不肯走,裴淩風隻好收下。

旁邊的宋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裴淩風,像看廟裡的天神,覺得裴淩風的衣擺都在發光。

裴淩風招手喚他過去:“你叫什麼?”

宋平:“我叫宋平。”

“四海升平,好名字。”裴淩風把腰間一塊玉扯下給他,“宋小郎,你須知我救你父親不是為了旁的,唯欲查明真相,不使良善蒙冤,以昭天理,此為我為官之義。”

宋平握著沁涼的玉,心中卻燒起了一團火。

他也想好好念書,以後像裴淩風一樣做個有道有義的好官。

可是僅僅三年後,裴家就出事了,裴家上下被流放出長安,後來暴斃於嶺南。

宋家人微言輕,無法為裴家翻案,但是他們從來不信裴家會做出通敵叛國,陷害忠良之事。

宋礫夫婦有時候會摟著兒女歎氣:

“恩公一家忠肝義膽,卻蒙冤離世……”

宋平聽了之後居會偷偷躲在被子裡哭。

他不敢相信那個說“不使良善蒙冤,以昭天理”的人最終竟落到含冤而去的下場。

再後來,宋平念書、長大、科考,然後被派到了離長安數千裡遠的嶺南做一個小小的縣令。

他剛來嶺南的時候其實真的很不適應。

比長安濕熱很多,四處都是蟲蟻瘴氣,貧窮和野草一樣遍布。

但他也會想,若是他能夠把白雲縣治理得好一些,那麼以後經過這裡的人至少不會像恩公一家那般命喪途中。

宋平如今二十餘歲,不再是會躲在被子裡哭的孩子。

那枚象牙扳指也早就隨著裴家人一起消失了。

可現在,在嶺南,在白雲縣的一處酒樓裡,出現一個陌生的小少年。

少年手上戴著那個象牙扳指。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宋縣令抓著慕容棣不肯鬆手。

他反複打量慕容棣,企圖在慕容棣臉上找到與恩公相似的地方。

慕容棣肅了臉色:

“宋縣令,此處說話不便,隨我們樓上去。”

隔壁的肖內侍和胡心沒在酒樓中打探到慕容棣的下落,簡單幾口便離開酒樓。

慕容棣和蘇知知則帶著宋縣令去樓上,走進了郝仁所在的包間。

樓下招呼客人的老徐見了,嘖嘖感歎:

“還是郝村長和瑛娘熱情,把人都請到樓上包間去了。”

……

半個時辰後。

天字號包間內。

宋平撲噔一下跪在了地上。

“王爺!”

包間內幾人相視一眼,都沒想到宋平的反應會這麼大。

本來還想探探口風,結果宋平一見扳指,就激動得難以抑製了。

慕容棣告知了宋平自己的真實身份:

“當年我外祖裴家是蒙冤流放,受奸人所害……”

宋平急著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恩公一家有冤情!”

郝仁:“……宋縣令莫激動,先等王爺說完。”

宋平深吸一口氣:“……哦,好,王爺請說,是下官方才失禮了。”

慕容棣簡單講了裴家被人構陷栽贓,背後的勢力是賀家一派的奸臣,接著道:

“我與母妃行事處處受限,身邊有他人耳目……我在路上與禁軍失散後,意外被良民村所救,便在山上養傷。實不相瞞,我如今處境有幾分不便,需要宋縣令相助。”

宋平字字鏗鏘:

“我們宋家當年就發誓報答恩公的恩情,如今恩公雖不在人世,但恩公既然將扳指交予娘娘和王爺,王爺有什麼吩咐,儘管開口,下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慕容棣看了郝仁一眼,而後問宋平:

“議事前,我有一個問題要問宋縣令——

宋縣令是忠君之臣,還是忠義之臣?”

薛澈聞言,有些緊張地捏緊了拳頭。

宋平身子抖了下,猛然抬眼看慕容棣。

但他並沒猶豫很久,這個答案其實很多年前就有人告訴過他了。

宋平抖著唇笑:

“吾無他誌,惟願昭天理,安百姓,護持公義。

若世無明君,吾當取義而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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