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齊魯大地,寒風割麵如刀。平原儘白,澤水封而未凍。在一處土地祠廟中,在凶惡神像的注目下,大野澤彭鱨跪倒在大賢良師張角麵前,恭敬拜道。
“黃天在上!大野澤黃巾彭鱨,拜見大賢良師!鱨躲避在大野水澤裡,見到官府和世道的不平,深恨不已!今日,鱨願投大賢良師麾下,為太平道門徒。隻求一道符水,明一條天理,來反了這個貪如狼的官府!”
“嗯!入我太平道,戴上黃巾,就不為自身的富貴,隻為黃天正道,隻為天下黔首不受欺。若負初心,便是為邪,魂魄不存!你可願飲此符水,誓血不回?”
“鱨願以魂魄起誓!誓血不回!”
說著,彭鱨便咬破手指,滴血入符水中,然後一飲而儘,把手中的陶碗重重一摔。
“若違今日誓言,就如此碗!”
“很好!彭鱨,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平道大野澤的方主了!…”
大賢良師神色肅穆,滿意點頭。他親手為彭鱨戴上黃巾,又在額頭上畫了個符點,交給對方一張象征身份的“方主符”。
彭鱨接過符紙,臉上露出喜色。他用力叩首,應諾道。
“諾!謝大賢良師!”
極為嚴肅、涉及神靈魂魄的入道儀式完成,彭鱨就此入了夥,也成為了太平道北上隊伍中的一員。而眾人踏著風雪北上,又回到了大野澤畔。隻見蘆葦低伏,覆雪如絨。遠方泰山的餘脈失去了顏色,唯有天邊的黃日,帶著銅鏽般的冷光灑落。
“大野澤,地利。到泰山山區…”
大賢良師張角佇立在大野澤畔,親眼看到了彭鱨手下的“漁民”與快船。他審視著這片大野澤的湖沼地形,腦海中回憶著小弟子張承負的起義戰略,判斷著這種地形,對於官軍騎兵與甲胄的真切削弱。許久之後,他才吐出一口長氣,對張承負點頭道。
“承負,等接下來的渠帥聚會…你可以代表我,把你的想法好好講出來!這些青兗的黃巾渠帥,都是可靠的,遠比豫州的可靠…”
“啊?是!老師!”
簡短的對話,在大野澤畔戛然而止。眾人沒有上船,而是牽著馬,沿著大野澤的東岸北上。此時的大野澤東岸,河道遠比西岸要少。而行到一半處,進入山陽郡,眾人就在澤邊見到一處古樸蒼涼的祠廟,有許多漁民鄉民供奉香火。
“大賢良師!這是我大野澤的蚩尤祠廟!傳說是埋著蚩尤的肩髀,藏著這古巫大神的魂魄!…”
“哈哈!我們大野澤水賊,一向和官府對著乾,也從不去拜什麼官祠。就拜一拜蚩尤祠,尋個庇佑!嗯,我們也在這祠廟裡立了黃天像,拜黃天,黃天能救人!…”
聞言,大賢良師點點頭,帶著眾弟子進入祠廟內。張承負仰頭看去,一眼就看到頭戴牛角、手拿斧頭的蚩尤雕像。而旁邊的另一側,則是頭戴冠冕、手拿長劍的黃帝雕像。不錯,太平道黃天信仰的起源,正是中央黃帝。
這一處大野澤東岸的祠廟,竟然把蚩尤與黃帝,這一對你死我活的先祖,同時供奉在了一起!
大野澤周圍的鄉民們,同時給這兩位神靈點上鬆枝禱告。他們一邊禱告“凶神”蚩尤,希望官府的稅吏千萬不要來收稅,或者收的儘量少些。另一邊,則禱告“善神”黃帝,希望太平道的符師們,前來施加符水,治病救人。
而看到突然出現的太平道隊伍,鄉民們先是驚訝,接著很是欣喜。他們拿著各種漁獲與水蔬,連續送上來致謝…
“啊!黃天庇佑,真是黃卷符師來了!”
“符師,這是我新撈的鱨魚!”
“鱨魚太小了,拿我這條鯉魚!”
“我這還有曬乾的蓮藕和菱角…”
這一番變化的場景,落入張承負眼中,讓他覺得對比強烈之餘,又感受到了黔首小民的民心。
“黔首小民想要的,不過是少交賦稅雜役,少受官府逼害,不受疫病災害,能夠吃飽飯活下去!但凡是能有一點活路,他們都會默默忍耐下去。而當他們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的時候,才會如黃河般轟然爆發!…”
“這就是大勢與民心!若不借著這種天災的大勢起兵,讓黔首小民們打破對官府與世家的順從,喊出真正建設性的綱領口號!…否則,一旦等饑寒的小民們餓死殆儘,世家與豪族擴張吞並,人地矛盾緩解…最後活下來的人,不過變成世家豪強的佃戶來苟活,又如何能再有,拿起武器來反抗到底的決心?”
“時勢所在,就像海潮湧來!大潮之前,根本不容退縮,必須向前!…否則,往後一退,就徹底失去了大勢與民心。老師確定甲子年起事,哪怕身死也不避,卻比我要看的透徹了!…”
“而我太平道,究竟要在舉事的時候,喊出什麼樣的綱領口號,才能順應最廣大而迫切的民心呢?”
張承負垂目思索,回憶起許多許多,漸漸有了符合世道的想法。旁邊的大賢良師張角,則安撫了百姓後,又耐心等這個小弟子回過神,才在這奇特的祠廟中,開口對眾人講道。
“《歸藏·啟筮》中言,‘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黃帝殺之於青丘’…這裡的‘青丘’,就在泗水上源,在豫魯交接一帶,或許就是菏澤。”
“而後,‘四塚磔蚩尤’,蚩尤埋骨四處。這一處巨野縣,埋的就是蚩尤的肩髀。儒士們常以黃帝為‘仁德聖主’,以蚩尤為‘殘暴叛逆’…但在我道門中,卻視黃帝為‘善神德主’,蚩尤為‘凶神兵主’。前者‘道法自然’,視為陽,為吉。後者‘以力逆天’,視為陰,為凶…”
“兩者相合,陰陽流轉,吉凶禍福,合而為太極,卻並非固定的正邪!就像這漢室,高祖提劍反秦時,是大吉的善,是黃帝的仁德。到了眼下的皇帝,卻已經變成了大凶的惡,是蚩尤的暴虐…而後再有舉義反漢,就又是以黃帝代蚩尤!以大吉代大凶…”
“世事流轉,盛衰興變,都隨著天數與時勢的變化。陽極而為陰,陰極而變陽,這就是天下的道!所以,這世道從不會有世代不易的王朝,也絕不會有始終仁德的聖主,唯有數百年一次的五德交替,一變再變而已!”
“而在老陰極凶時舉義,開創少陽生吉的變化,就是我等所為,在天道中對應的道理啊!…”
大賢良師張角神色幽幽,站在蚩尤與黃帝的雕像前,注視著恭敬聆聽的弟子門徒。他此刻講道,說出的“造反理論”,卻遠比張承負的想法,更契合於這個時代,契合於眾人的想法。就連剛剛入太平道的彭鱨,都滿是讚同的恍然大悟。
“啊!黃帝斬蚩尤,天數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眼下的官府就是蚩尤,要我們去斬他…不愧是大賢良師,說的真好!…”
張承負仔細傾聽著,也在繼承著“太平道的法統”。直到大賢良師講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笑著道。
“走吧!繼續趕路!”
“諾!”
眾人繼續向北,沿途也見了山陽郡的村落。有大澤提供水源,今年的旱災,對大野澤沿岸百姓耕種的影響,遠沒有其他地方那麼嚴重。
但同樣是靠近水源,瘟疫的傳播極快,這一帶的黔首百姓們,都深受連年疫病的折磨。五年三次大疫,每家每戶都有病死的老弱丁壯,乃至於舉戶滅門。
而當疫病大肆傳播時,太平道符師們不畏瘟疫,前來施符施藥救人,就此逐漸建立了此地太平道的民心基礎。
太平道的信仰,能在兗州大地廣泛傳播,歸根結底,還是憑借了救命治人的“黃天善道”!而絕非是靠什麼殺人,什麼像水賊那樣截殺稅吏…
“治病救人,才是黃天善道…”
張承負一邊行途考察,一邊深思不語。救病治人,是黔首的民心基礎。黃天信仰,是聚眾的組織形式。
黔首小民從不愚笨,知道誰是對他們好的人。而太平道要傳播開來,“救人”的核心理念,是必須要放在首位的!這也必須是政治綱領與口號中的首位!
“所以,起事的口號應該是…太平救人,黃天救世!人人有田種,人人能吃飽!打破世家分田地,打破官府不納糧!…”
“在我們黃巾起義的最初階段,這三句綱領口號,就契合著黔首百姓的所求,也契合著這個東漢末年的世道!若是這些口號能夠喊出來,必然足夠振聾發聵,足以鼓動萬千黔首,足以震動整個漢室的天下!”
“可這樣激進的起義口號,太平道各地三十六方的方主渠帥們,又能否認同?那些出身不同的方主們,加入我太平道,都抱著各種各樣的冀求。他們的理念,恐怕和冀州道場的本部並不相同!”
“甚至,就連我那幾位出身士族的師兄們,也沒法真心喊出這樣的口號來!老師總是在最大程度的,試圖彌合所有人…但誰主誰次,由誰作為骨乾領導,由誰作為輔助服從,真正走什麼樣的道?…這才是我黃巾起義的關鍵,必須時刻明確清楚!…”
抱著這樣的想法,在進入東平國,抵達東平陸的天齊廟前,張承負又尋到機會,與師父大賢良師長談了一次。而這一次,聽到張承負說出的綱領口號,大賢良師張角默然許久,許久都沒有說出話來。
半晌後,他才深深長歎,輕聲道。
“承負,為師知曉你要走的道,也真心希望,看到你能走通的那一日!畢竟,為師從未見過…”
“但接下來,在青兗渠帥的聚會中,你最多最多,隻能說前兩句:‘太平救人,黃天救世。人人有田種,人人能吃飽!’。至於最後一句若是說出,就會成為整個大漢天下,朝廷與世家最醒目的敵人!…”
“其實,你最好能把講述的重點,放在你所提出的‘大野澤泰山山區’的經營想法上。來告訴青兗渠帥們,如何借助地利,去與必然抵達的官軍周旋廝殺!…”
“而等到了豫州,在豫荊渠帥的聚會裡,你就隻能說一句:‘太平救人,黃天救世!’那些豫州與荊州的渠帥背後,世家大族的影子,可太多太重了。若是說的多了,你怕是提前為人所注意。豫州是世家大族的根本之地,連宦族都沒法占據優勢。若是你在那裡,與世家大族撕破臉…為師擔心,你會走不出豫州!”
說到這,大賢良師伸出手,在張承負的額頭上,為他畫了一個祝禱護身的“老君符”。然後,他才眼神深邃,沉聲道。
“承負!黃天在上,清氣在心,求道者先要存身,才能求道!就像我反複對你說過的那句話,‘且藏器於身,待天時而動。抱樸守拙,才能行穩致遠’…”
“‘打破世家、均分田地’的口號,等到起事後,你可以去小心的去做,但絕不能,這麼早的開口喊出來!求道的時機還不成熟,你不能變成漢室天下的首要目標…”
“若是有朝一日,為師身死,你兩位師叔身死,皇帝也死了,世家與宦族互相廝殺…而你又能在並州之地,立下根基,封太行八陘,閉塞以自守…那是才是你的時機,來真正喊出這樣震驚天下的口號!”
“老師!…”
提到自己的身死,大賢良師張角依然神色平靜,反而是張承負有些激動起來。然而,一隻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止住了他急切的話。師父張角的話,就又一次平靜傳來。
“承負,我們很急,因為我們沒有時間了。但你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錯…你的時間還長,你培養的童子們,時間也還長…”
“記住為師的話,你的時間還長。一定要先固根本,再開花結果!…”
“走吧!不要再說了。去天齊廟!你的二師叔,已經派人來接我們了…”
風中無言,唯雪打蘆葉,鬆柏輕晃,簌簌作響。眾人遇到了張寶前來接應的弟子,又一次踏上行途。而在半日的行途後,日暮之下,一座祭祀東嶽帝君的天齊廟,就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哈哈!兄長!你終於到了!”
聽到消息,一名太平道人從廟中走出,爽朗的朗聲大笑,聲音清晰如鼓。他身披土黃大袍,袍上繡地文符印,腰間懸銅鈴、法印與木劍,快步走向張角。
而張承負抬起頭,細看對方的樣貌,卻見麵黑有光、眉濃眼沉、口方鼻直,正是精擅醫術、傳道與組織教團的二師叔,天醫張寶。
“嗯!仲弟,我到了!”
“好!快些進來吧,兗、青兩州的渠帥們都到齊了…咦?兄長,你這次帶的,是最小的兩個弟子?”
“嗯。來!承負,道奴,向你們二師叔行禮!”
“諾,拜見二師叔!”
“不錯,不錯!一個個氣宇軒昂,眼神有力…咦?”
二師叔張寶看了片刻,笑著道。
“這神態感覺,與上次見麵不一樣了。似乎還帶著殺氣…是不久前剛見了血?…”
“”
聞言,張承負與高道奴相互對視,眼中都有些驚異。而他們這樣的動作,落在張寶眼中,自然就等同於回答。張寶眉頭一揚,看向兄長張角,疑惑道。
“兄長,這兩個弟子還小…你派他們,去殺了誰?”
“…”
大賢良師張角默了數息,才答道。
“魏郡審氏,有位叫審配的法曹掾,要去洛陽告我。承負與道奴,就把他半路截殺了,應對的很果斷,也不算錯。”
“”
聽到這話,二師叔張寶濃眉一抖,完全聽懂了發生的事。他仔細看了這兩個兄長的弟子,好一會後才問。
“誰拿的決斷?”
“是承負。他看起來小,其實有天授的智慧與勇武。”
大賢良師張角捋了捋短髯,看著仲弟張寶,意味深長的道。
“這一次渠帥聚會…我不會說太多。但我希望承負能多說一些。他說的,也會是我的想法。”
“這?當真?”
“當真不虛。”
張寶若有所思,看著兄長肯定的眼神。片刻後,他點了點頭,爽快應道。
“好!”
“來吧!既然人到齊了,就由兄長你來領頭,先祭祀東嶽帝君!這一場重要的聚會前,總得讓大夥都以魂魄鄭重起誓,才能商議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