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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此等殺罪,由我擔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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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吹卷,大野澤金色的水麵上,舞動著千萬細碎的波紋。夕陽垂落,兩岸灰白的大地上,閃耀著無數晶瑩的霜雪。

濃烈的酒香,縈繞在船頭。而三個出生最底層的豪俠,此時正坐在小船上,飲酒酣暢,敲打著酒壇而歌。張承負醉酒微酣,擊打著船板當鼓點,聲音如鷹而嘯。

“平陵東,鬆柏桐,不知何人劫義公?”

高道奴滿臉醉紅,哈哈而笑,放聲跟唱。

“劫義公,在高堂下,交錢百萬兩走馬!”

接著,就是彭鱨淒然憤慨的歌聲,親身經曆過官府盤剝的苦痛。

“兩走馬,亦誠難,顧見追吏心中惻。心中惻,血出漉,歸告我家賣黃犢!”

而後,張承負再次接過,把已經唱完的《平陵東》,又續上最後一句!

“賣黃犢,難活口!官倉鼠雀肥如鬥!殺官府,均貧富!蒼天不公我自求!”

這一首長歌唱完,彭鱨心神激蕩,就連周圍的水賊漁民,也一起興奮起來。他猛然站起,拔出短刀,敲著刀麵而唱,卻是最近幾年才出來,流傳最廣的《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

高道奴大笑接上,這歌他也會,還和涿郡的同鄉飲酒唱過。

“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然後,周圍的水賊漁民們,也忍不住拔出刀來,胡亂又激動的喊道。

“拔劍東門去!砍了他娘的稅吏!”

眾人的目光望來,張承負“噸噸”痛飲兩口大酒,回憶起無數真切的見聞,又一次改詞高歌。

“拔劍東門去!舍中空室無人啼:妻女早餓死,稅吏又催逼!草席黃泉埋父母,饑兒病啼死難息!”

“咄!行!我命隻剩手中刀!橫刀向天笑,砍儘世間惡人頭!殺人非我願,隻願人人不受欺!吾去已為遲!”

“好!好!吾去已為遲!同去!同去!…”

彭鱨激動大呼,抱過酒壇,同樣豪飲兩口。然後,他紅著眼,抱握著少年的手,起誓道。

“東嶽帝君在東!太平道若真是如此,真要舉起刀來,要砍死這貪如狼的官府…那我彭鱨就隨你去!我大野澤受苦的兄弟們,也都隨你去!…”

“好!彭兄!今晚大醉一場,明天一早,我們就回成武縣,拜見我師!…”

“然!諾!!”

一夜圓月明,星漢映大澤。王度躺在岸邊的篝火旁,輾轉反側,始終難以睡著。許久後,他才看向不遠處的小船,還有小船上呼呼大睡的三人,幽幽歎道。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裡誦義,為死不顧世…而若是更進一步,又是何等模樣呢?或許,就是郎君的模樣吧!…”

明月升起又落下,晨曦點亮東方,炊煙也在澤邊升起。等眾人都用了早飯,王度便與張承負告彆。

“黃天所鑒!張君,度這就沿著瓠子河北上,回東阿縣城,取出縣中記錄,帶回程氏兼並土地、不法害民的罪證!”

“好!王君,此行極為重要,你得有靠得住的人手,也要有人沿途護衛。我讓薑氏三兄弟隨你一起北歸!行事需密,快去快回。向段氏告發時,莫忘了我之前的話!”

“諾!度不敢忘!…”

說著,兩人惺惺相惜,互相行了一禮。然後,四匹馬就分道北去。而張承負拍了拍醉眼朦朧的高道奴,又看向帶著五個漁民的彭鱨,笑著道。

“彭兄!那我們也走吧!南下成武縣!”

“好!承負兄弟,都收拾妥了,走!”

來時六人六馬,歸時八人兩馬。這下子,自然就隻能腿著走了。眾人走了三日,才到成武縣,看到段氏晝夜不息的朱門燈火。

作為官府通緝的水賊,彭鱨肯定不會去段氏莊園。而張承負問起他的住處,他就笑道。

“我等大野澤漁民,入城沒什麼住處,也得避開官府。倒是城外的市集裡,一直有人相熟。承負兄弟要是來尋我,找到市集裡的漁民,問一下‘大野澤的鱨魚,在哪能買到?’,就會有人給你指路了!”

“哦?市集漁民處,就能尋到彭兄?好!”

聞言,張承負看著自信的彭鱨,若有所思。

這些大野澤的水賊,都受了官府的通緝,不像太平道,沒法在郡中公開活動。但是,他們也憑借著大野澤四通八達的水網優勢,憑借著長久的存活時間,在兗州發展出了許多暗中接應的人手,能非常快的獲得周圍各縣的消息。

“若是能稍加整理,確保人手的可靠,這就是一個情報網的雛形!這些到處都有的劃船漁民,就是最好的間諜!而若是能依托水網漁民,和各郡縣的太平道信徒結合起來…那就能成為太平道的獨有優勢,依托民間底層的情報網!”

張承負的腦海中,刹那間回想起許多,眼神也變得淩厲。但很快,他就把新的起事謀劃藏起,與彭鱨行禮告彆。

“等我師父出了段氏莊園…我再來請彭兄前來,拜見吾師!”

“好極!諾!”

段氏莊園的燈火依然明亮,酒肉的香氣,賓客的喧囂,樂姬的笙簫,舞女的歌舞…都醉生夢死般,展示著大漢頂層的奢靡。而短短數日內,段氏的“脫罪業務”,就已經在濟陰郡中傳開,送錢的馬車裡,又多了不少鄉裡的“豪俠”。

張承負收斂殺氣,行過鬆香縈繞的園林,踏入大賢良師居住的單獨屋舍,跪倒在師父的麵前。而等他把這一行的經曆細細講完,師父張角的手停在了短髯上,蹙起濃眉,臉上錯愕又無奈。

“承負,你去了大野澤一趟,就又結識了大野澤的水賊頭領?想讓他來拜見我,成為我太平道的方主渠帥?”

“是!老師!大野澤位於兗州的中心,水係四通八達,來往最是便利。而它的地形又極為複雜,河道縱橫、蘆葦茂密、沼澤眾多。官軍的騎兵完全無法展開,軍伍無法形成陣列,甲士也難以在沼澤間移動…”

說到這,張承負難掩興奮,笑道。

“黃天可鑒!弟子看到大野澤的地形,深以為喜!這樣的地利,就適合我太平道舉義!我太平道在兗州的力量,主要在兗州東郡的東北,尤其是大河以北的東武陽。那裡一馬平川,雖然戶口眾多,但根本無險可守!”

張角神色嚴肅,沉聲道。

“兗州黃巾,是你二師叔親手操持起來的。濮陽是東郡的郡治,又守著大河的南側河關之一。這座守河的郡治大城,才是兗州黃巾的目標!”

“老師!濮陽是郡治大城,河道便捷,有郡國兵駐防,更有許多世家大族的私兵。一旦舉事,以東郡黃巾的力量,想要奪取濮陽,何其之難?哪怕千難萬難,僥幸奪取了濮陽。我們在那裡沒有世家支持,又缺乏城中根基,如何能守住這樣的大城?”

說著,張承負伏地行禮,神情無比凝重。

“黃天可鑒!隻要朝廷一支兵馬前來,東郡黃巾還在大河沿岸的平野上,進退不得,就會被一戰平定!向西攻濮陽,是十死無生!隻有提早籌謀,讓東郡黃巾向南,先取東阿縣,拿下郡都尉武庫…”

“然後,搜羅小船南下,入數百裡大野澤,以大澤為根據,四處出擊襲擾!這樣一支生力軍入了大野澤,就會讓官軍如鯁在喉。他們將無法自如調集兗州糧草,維持後勤糧道,全力北上冀州…而要是入大野澤討伐,官軍又施展不開,必然費時長久,為河北爭取時間!”

“同時,從大野澤向東,北控汶水,南控亢父,東連泰山郡。讓兗州黃巾,與青州黃巾勾連,吸納泰山周圍占山的義士…哪怕官軍集結數萬大軍,清理大野澤周圍,也能把主力撤回泰山山區,四處遊擊。等到官軍主力離開,想要北上時,再回來大野澤襲擾…那這大河以南的局麵,就驟然活了!”

“甚至,這大野澤到泰山山區的根基之地,弟子希望能讓二師叔親自坐鎮!也隻有他多年在此傳道的威望,才能凝聚兗州與青州各地的大方小方!”

聽了這一番長遠的謀劃,大賢良師張角垂目良久,回憶著實地走過的地形。許久後,他才低垂著眉眼,開口道。

“承負,你這番謀劃的出發處,是我太平道起義的兗州黃巾,既不能奪取濮陽,也沒法得到兗州士族的支持,還根本沒法抵抗官軍的一擊…所以隻能避戰?”

“是!老師!官軍之強,毋庸置疑。義軍剛起時,隻能避開官軍主力,避開騎兵優勢的平原地形!但隻要義軍能存活下去,就能在不斷的廝殺中變強,尤其是不斷攻破那些地方上的世家與豪強莊園,獲取糧食與武備!而青州萊蕪之地,又盛產鐵料,足以武裝義軍…”

張角默然片刻,額頭的川紋深深,眉頭緊鎖良久。他歎了口氣,低聲道。

“大野澤與泰山山區,都是貧瘠之地,又如何能養活十萬兗州黃巾,數十萬青州黃巾?…所以,南下大野澤後,就必須不斷攻破兗州的世家大族與豪強,才能獲取糧食的補充?”

“是!老師明鑒!隻有世家大族與豪強,才有活人的糧食!而不攻破他們的莊園,他們就會成為官軍的引路人,為官軍提供補給!一旦舉事,在官軍主力抵達前,這些兗州的世家大族,當能破就破,應殺儘殺!…”

張承負麵色不變,聲音也很平靜,隻是殺氣翻湧。大賢良師張角閉了會眼睛,沉默了會,才再次道。

“承負,為了這大野澤到泰山的根基謀劃…你又起了殺意,要除掉東阿程氏?然後,借為師的占卜,引發兗州宦族與士族再一次的殘酷爭鬥?你是要儘可能的,把兗州士族除去?…”

“是!也不是!…老師,我針對的不是兗州士族,而是兗州的世家大族。底層的士族,我太平道可以儘量爭取,就像那位東阿縣丞王度一樣。但上麵的世家大族,從一開始,與我等黎民之道,就是不死不休!他們一旦對我們揮下屠刀,可絕不會手下留情!…”

說完,張承負俯下身,眼神堅定如鐵,再次行禮請求。

“請老師為了兗州百姓,以‘占卜’說動段氏,再起一場兗州宦族與世家的腥風血雨!”

“”

這一回,大賢良師張角閉著眼睛。他足足沉默了兩刻鐘,才歎息道。

“承負,你沒見過前兩次黨錮,也不知曉這宦族動起手來,會破多少門戶,流多少士族的血!那些世家大族,根深葉厚,其實還未必在黨爭中破門。而真正破門的大多數,都是中下層無辜的士人!這是無辜者的血,違背了為師三十年來的勸善濟生之道…”

“”

張承負默然許久,膝行兩步,跪在師父的身前。他重重伏地叩首,咬牙道。

“老師!我等改變世道,求立太平黃天!這絕不是談玄論道、宴飲談笑,不是君子的仁義與溫良恭儉讓!…這是要流血死人的!要死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世家大族與我等,本就是不可妥協的矛與盾!”

“在弟子附魂的所見中,後麵三十年內,死去的黔首百姓,何止千萬?天下人,四個裡就得死一個!而這河南河北的災疫之地,更得十去七八!到時候,會是‘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黃天可鑒!這天下,要死千千萬萬的黔首!若是殺了一家大族,就能少死數千百姓,讓我等黃天更近一寸…那就值得去做!哪怕弟子死後,沉在地府的血海裡,連頭都露不出來,我也問心無悔!”

屋舍中,陷入良久的沉默。大賢良師張角睜開眼,看著重重伏地的小弟子,深邃的眼神中,漸漸露出深深的悲憫。許久之後,他才搖了搖頭,幽幽慨歎。

“承負,我等修道之人,不騙天心,知曉功德與罪業的‘承負’。這‘占卜’既然由我所出,那折損的陰德功業,自然也會記在我身上。此等殺罪,由我擔之…”

“為師隻希望再叮囑你幾句!你走的這條道,既是大願所啟,也是大凶之門。欲行這樣大願大凶的大道,你就必須始終守住自己的本心!若無大悲心以濟人,若無大毅力以禦欲…那你早晚必為殺氣、邪氣所乘,墮於大凶的邪道旁門裡!”

“黃天在上,清氣在心!願汝秉本願而終其途!~~”

說罷,大賢良師張角站起身,最後歎了口氣。他取下占卜的式盤,披上一件道袍,帶上辟邪的桃木劍,平靜的走出了門。而在他身後,張承負沉默伏地,心堅如鐵,唯有眼中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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