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啊!…”
這一場變故,發生的猝不及防!那“遊俠少年”抬手一箭,臉上猶自帶著禮貌的微笑。而審配胸口中箭,滿臉錯愕還未消失,身體已經被箭矢的慣性,帶著仰頭跌倒。
“郎君!”
審配貼身的親隨,瞬間反應過來。他惶恐的抱住家中少主,看了眼對麵抽出武器的五人。隨後,他毫不猶豫,第一時間就拖著審配,往樹邊係著的馬奔去。
作為士族嫡係子弟的親隨,無論接下來打成什麼樣子,他首要且唯一的責任,就是帶著少主,逃往最近的內黃城醫治!
“擋住他們!”
看到審配中箭,之前喝聲的大漢目眥欲裂。他“鐺”的一聲,抽出環首刀,帶著剩下的兩人,就往射箭的少年殺去!而張承負沒有看他們一眼,隻深吸口氣,再次拉弓,瞄準數息後,驟然鬆手。
“嗖!”
“呃!嗬嗬…”
那抱拖著審配的親隨,已經奔到係馬的樹下,正在著急地解著馬繩。結果,風聲襲來,他渾身一僵,一根帶血的鐵箭頭,已經從他的脖頸中透出!他僵硬的偏了偏頭,看了眼抱著的少主,就“噗通”跌倒在樹下!
“豎子敢爾!”
那為首的審氏大漢怒火中燒,揮著環首刀,就撲向張承負!而高道奴已經大喝一聲,揮出手中的長鐵杖,與那大漢的環首刀交擊在一起!
“砰!”
“死!”
另一側,薑乾、薑坤、薑離,這來自幽州的三兄弟,同時並肩向前。三人依仗著長兵的優勢,齊齊揮出長鐵杖!而這嫻熟的合擊,都打向同一個審氏甲士!
“鐺!”
三根鐵杖襲來,兩杖橫腰打去,一杖迎頭砸下!那審氏甲士揮著環首刀,勉強擋住了兩杖,就被薑離的第三杖,重重打中了腦袋!
“咚!…”
“啊!…”
那甲士慘叫一聲,手中鐵刀掉落,側臉砸出個凹處,歪歪斜斜,往地上跌倒。而薑氏三兄弟再齊齊看去,隻見最後一個審氏甲士,已經原地停住。他本來就腳步遲疑,而眼下被這凶惡的三人一看,更是嚇破了膽,轉身就逃!
“你這惡賊!”
那為首的大漢臉上漲紅,抵擋著高道奴巨力的進攻。他分神看向旁邊,心中頓時一涼,焦急的大喊道。
“審符,回來!救少主!!”
張承負眉頭一揚,再次拈弓搭箭,瞄準了那逃跑的審符。
“嗖!”
一箭破空而至,正中那審符的後背。他悶哼一聲,向前跌倒,連環首刀都掉了。但僅僅數息後,他就再次手腳並用,從雪地上爬起。他就這樣背後插著箭,慌不擇路,再次往前方逃。
“嗯?好甲胄!…”
張承負心中了然,這審氏幾人的甲胄,看來確實不錯。八鬥的獵弓,普通的鐵箭,三十多步的距離,根本破不了對麵的甲。他再次深吸口氣,瞄準對方的腦袋,低喝道。
“中!”
一箭流星而過,劃出微微下落的軌跡,追上奔跑的逃人。接著,這一箭帶出“噗嗤”的入肉聲,直接射穿了脆弱的脖子!
“啊!嗬…”
逃人向前跌倒,鮮紅流淌而下,身體猶自在雪中抽搐。張承負吐出一口長氣,再看向身前。隻見那審氏大漢被四人圍攻,四根鐵杖輪番打去,再也抵擋不住,被打中了膝蓋!
“不!”
“死!”
“砰!!”
高道奴眼神冰冷,雙手鬆勁,緩緩垂下染紅的鐵杖,就像垂下一杆長槍。而那大漢已經橫死當場,頭上一片黃白,連麵目都看不清了。
“呼~”
眾人放鬆些許,呼出一口長氣,化作冰冷的白霧。不過半刻鐘,四名審氏甲士就已經儘數倒地,在雪中染出四團紅暈,像是梅花的四角。張承負淡淡看了幾眼,沉聲道。
“都補上一刀,不要留活口。道奴,你帶人挖坑,把他們埋了…甲留下!”
高道奴點了點頭,提著長杖,臉上的殺氣還未散去。而張承負已經把獵弓收了起來,神色沉靜的,走向樹下的審配。
審配斜靠在樹下,一手捂著染血的胸口,一手藏在腰間,注視著走近的“遊俠少年”。他瞪著仇恨的雙眼,努力喘息著,開口道。
“你…不是遊俠…是太平道?!”
“嗯。太平道,張承負。”
張承負點點頭,在三步外停了下來。以對方的聰明,很顯然都明白了。他眼神很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又作了一揖。
“審君,你我並無私仇。但為了太平道的大義,我隻能取君性命,阻止你去洛陽出告!”
“嗬嗬!太平道的大義?呸!妖道!呸!蛾賊!”
審配胸口起伏,不斷有鮮紅暈染,像是在青色的文士袍上,綻開了一團墨紅。他咬著牙,恨聲道。
“妖道!禍亂天下!蛾賊!襲殺士人!…都該死!…”
“亂這天下的,不是我等,而是你等!”
張承負沉著臉,站在三步外,淡淡道。
“審君,你看這左右!這隨處可見的墳丘。那裡麵埋的屍骨,都是這天災人禍中,死去的百姓流民!他們為何會死?這其中的原因,不僅是這連年不息的大疫與水旱,更是這朝廷官府的賦稅與盤剝,還有世家大族的放貸與豪奪!”
“看見這些倒伏而死的百姓,看見鄴城外那麼多死去的流民!…爾等的心中,莫非毫無半點的愧疚與自慚嗎?”
“嗬嗬!若無你太平道勾結官宦,禍亂冀州,聚眾抗稅,詆毀天命人心…世道又怎會如此?那些受災的百姓,朝廷自會有撫恤,輪不到爾等賊人操心!而世家大族,也會慷慨仁善,收他們為佃農!…”
聽著張承負的話,審配的臉上毫無動容,更無半點羞慚。士人之誌,堅不可摧,豈會為了流民賊人的妖言而動搖?他隻是“呸”出一口血沫,罵道。
“這上下失序,法綱不再,才是天下災禍四起的根由!妖道!蛾賊!…”
看到審配的這種反應,張承負垂下眼睛,搖了搖頭。他隻是神情平淡的,回答道。
“妖道也好,蛾賊也罷…吾等所願,不過世家大族,與百姓同死而已!”
“審君,丟了你手中的匕首吧!且讓我來,送你最後一程。”
“嗬!你這,蛾賊!”
聞言,審配深吸口氣,鼓起最後的力氣,奮力把藏起的匕首,投擲向張承負的方向。而張承負退後一步,看了眼落在腳前的精鐵匕首,平靜彎腰拾起。
“謝審君贈匕!那我就用這把匕首,送審君歸去吧~”
說著,張承負平靜的走上前,扶住審配的胳膊。接著,他對著青年的心口,緩緩的、堅決的、用力的,遞出了手中的匕首!
“啊!你…”
麵前的青年猛然睜大了眼睛,臉上浮現痛苦。然後,他的瞳孔逐漸散去,頭一歪,就這樣死在了少年的手中。
“十四初殺人”
張承負幽幽的歎了口氣,闔上了對方瞪大的眼睛。然後,他環顧了左右,看著雪中挖坑的幾人,還有拖到坑邊的四具屍體。最後,他低下頭,對闔目的青年輕聲道。
“審君且走好!這雪天幽林,與百姓一同埋骨於此,也算是個好歸處了!”
“漢帝在南,我會讓君的屍體,朝向南方~~”
雪越下越大,土坑也越挖越深。五人一齊動手,用了早就準備好的小鏟,一直挖到丈餘深。
隨後,張承負抱著審配,就像抱著曾經那些病死、凍死、餓死的災民一樣。他把這闔目的青年,頭朝南方,輕輕放在土坑的最深處,手中多出了一塊刻著“審”字的士人玉佩。接著,坑中幾聲響動,又多出四個剝去紮甲的審氏親隨。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沒有留下任何辨識身份的物件。
“埋上吧!就和其他墳丘一樣!”
“諾!”
眾人都是挖土的好手,乾起活來又快又好。很快,黃土伴著雪層層蓋上,直到掩埋一切,合成小小的墳丘。這墳丘看上去毫不起眼,與周圍那些起起伏伏的小丘,沒有半點不同,也不會有人來一一查看。畢竟,這一路行來,這樣的墳丘,實在太多太多。
死亡是最終的歸宿。無論世家大族,還是黔首百姓,死後才終於有了第一次的平等。而眼下唯一的區彆,不過是白雪尚未覆蓋新墳,而墳中血肉未朽。
“嗯,讓我看看,這製式的漢軍紮甲…”
張承負熟練地埋好了墳,拿起墳邊剝下的紮甲,仔細看了一會。這是漢軍最普遍的製式紮甲,無袖,皮鐵混合,隻護住前後胸膛。這甲的內裡襯著一層軟麻布,中間是骨架般的牛皮甲,最外層才是鑲嵌在皮革上,用細麻繩橫向串聯的鐵質甲片。
“23毫米的甲片,整體20多市斤。三十步外,民間的弓箭根本射不穿…這就是漢軍的普遍裝備嗎?…”
張承負蹙起眉頭,看了看其中被他射中的一副。那紮甲隻是微微破損,背後有塊鐵片凹了下去。隻要換個鐵片,補下皮子,這甲就能恢複如常。而哪怕不修補,也不影響整體的防禦力。
這種製式的甲胄裝備,恐怕在漢軍中極為普及。而除了朝廷官府與世家大族,普通的民間想要弄這樣一副嚴禁的鐵甲,可謂是難之又難!這樣的甲胄,對兵士戰鬥力的增幅,實在是太過明顯了!
像是這一次廝殺,如果不是他先手偷襲,以有心算無心…真讓雙方都準備好了,讓對麵的甲士發揮出真實的戰鬥力,恐怕即使能取勝,也至少得折上兩人!
“製式的紮甲…邯鄲與鄴城的武庫,果然才最為關鍵啊!”
張承負思量片刻,才對看著墳丘、呆呆出神的高道奴道。
“道奴,你把這甲收好了!仔細藏在馬後的行囊中…我再去看看馬。”
“哦!”
高道奴怔了怔,點了點頭,好像這才從剛才的廝殺中回過神來。張承負想了想,道奴這一回,恐怕也和他一樣,是第一次殺人。
“不過,這兩年賑濟救疫,見了那麼多屍體…這種廝殺,又算不得什麼了。”
想著這些,張承負又走到樹下,仔細檢查了那五匹係著的馬。其中果然有三匹,馬屁股上印著官府的火印,字跡是“鄴傳”,“甲一甲二甲三”。而這些馬的左耳處,都剪出了一個小口,代表官馬的身份。
“嗯。這三匹馬,不能留了!可以做成烤馬肉…吃肉的機會,總是難得的。”
張承負如此想著。他此刻的思緒格外活潑,很難安靜下來。
“走吧!這裡收拾好了。我們換個地方,把這三匹馬宰了,變成馬肉。然後,我們去黎陽津,尋個住處,一邊吃肉,一邊等師父他們南下!嗯,得給師父也留點馬肉…希望他不要責罰我自作主張…”
張承負說著、笑著,騎上一匹馬,手裡還牽了一匹馬。但他很快,他就發現,這難度超出了他的騎術水平,便把韁繩遞給了高道奴。
“給!彆板著臉,笑一笑!這匹馬的肉,都歸你吃!”
高道奴擠出一個笑容,還是有些恍惚。他不時回過頭,看了看逐漸遠去的墳丘,又看一眼馬上的鐵杖。
“道奴,你今年多大了?”
“呼!十八!”
“嗯,十八初殺人…慢慢習慣就好了!”
張承負點點頭,一副格外沉穩的樣子。後邊的薑氏三兄弟互相對視,看著張承負的眼神,都多了份發自內心的尊敬。
十四談笑殺人,麵不改色。這可真是個天生的豪俠啊!
然而,這一刻,隻有張承負自己知道,他那猶如喝醉酒一般,翻湧變幻的情緒。他就這樣縱馬奔馳在大雪中,胸口沸騰的情感湧起。片刻後,他再也忍耐不住,看似豪邁萬千,大聲吟誦,唱出胡亂拚湊的長歌。
“邯鄲城南遊俠子,提刀獨立顧八荒。十步千裡殺一人,無非一念救蒼生!~~”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儘蒼生儘王臣。我生不為逐鹿來,我報黃天…殺殺殺!~~”
一曲長歌飄遠,白雪落沒馬蹄。少年奔馬遠去,血紅初染黃天。漢末豪傑之血,就從此間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