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雲頂上,光陰在混沌光罩的流轉與永生龍柏枝葉的細微搏動間,被拉扯得粘稠而緩慢。日升月落,寒暑交替,於這片被遺忘的孤島,隻剩下一株樹,一個人,一團龍靈,以及一個枯守的老道。
崔鈺如同一株被野火燒儘根係、卻又在焦土下頑強探出新芽的野草。
他幾乎將自己釘死在了那株詭異而神聖的永生龍柏之下。
青碧的氣根如同最溫柔的鎖鏈,絲絲縷縷纏繞著他枯瘦的肢體,磅礴又精純的生機混合著燭龍本源傳遞來的微弱暖意,如同永不枯竭的甘泉,日夜衝刷著他破碎的經脈,枯萎的臟腑,幾近湮滅的神魂。
青崖道人枯坐於虯根之間,如同一尊與巨樹共生,汲取地脈維持最後生機的石像。他渾濁的獨眼偶爾睜開一道縫隙,掃過崔鈺承受劇痛卻紋絲不動的身影,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混雜著痛惜與驚歎的漣漪。
“九天雲君縱使轉世沉淪,這骨子裡的狠勁倒是一脈相承。”老人心中低語。
他能清晰感知到,在那近乎自虐般的瘋狂汲取下,崔鈺體內枯竭如荒漠的氣海深處,一點微弱卻異常堅韌的金色光核,正在緩慢而堅定地重新凝聚旋轉。
那是屬於崔鈺自身,曆經破滅與重生後,更加精純凝練的本源真元。其氣息雖然遠不及龍虎山那場慘烈爆發時的煌煌神威,卻如同被千錘百煉後的精金,沉凝厚重,帶著一種百折不撓的意誌鋒芒。
“元嬰境中期”青崖道人默默感應著崔鈺氣海那穩定下來的波動,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卻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重傷瀕死,沉眠六載,本源幾近枯竭醒來不過數月,僅憑龍柏生機與燭龍殘力吊命,竟能穩住元嬰中期的根基這份稟賦,這等意誌當世罕見,看來李漁道友口中的那位陳摶老祖,當真是你的命中貴人呢!”
“陳摶老祖贈給你的守心劍也是神鬼莫測。”青崖道人心中喟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強行拔擢道行,破境斬神代價便是根基虛浮,如空中樓閣。外力消退,境界自然回落可惜了。”
他以為崔鈺修為的跌落,是強行催動守心劍超越極限的後遺症,是根基被透支的必然結果。他並不知道,那柄劍賦予崔鈺的,遠不止是臨陣爆發的力量,更是讓他提前窺見、甚至短暫擁有了遠超自身境界的威能,如同飲鴆止渴的幻夢,夢醒後被打回原形,隻留下境界跌落的空虛與更深的痛楚。
“若無此劫,以此子心性與那柄劍的玄奧,百年內踏入化神,未必是虛妄”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沉重的現實壓下。
化神?如今這世道
這一日,當棲雲頂外呼嘯的罡風短暫停歇,混沌光罩流轉的微光顯得格外沉凝時,青崖道人緩緩睜開了獨眼。他看向龍柏下那個身影——崔鈺盤膝而坐,雖依舊枯瘦,但皮肉下已隱見一絲玉質的光澤,呼吸悠長深緩,周身紊亂的氣息徹底平複下來,如同風暴過後的死寂海麵,深邃而內斂。
心口處,那團小小的龍靈似乎也壯大了微不可察的一絲,傳遞出的暖意更加穩定。
“差不多了。”青崖道人的聲音乾澀沙啞,打破了棲雲頂長久的沉寂。
崔鈺聞聲,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眸子,不再有初醒時的死寂絕望,也褪去了汲取生機時的瘋狂貪婪,隻剩下一片古井無波的深邃,如同沉澱了萬載寒冰的深潭,映不出絲毫情緒。
他看向青崖道人,微微頷首:“師父。”
“元嬰境中期,根基已固,算是撿回了一條命。”青崖的目光掃過他,“但你這身板,比剛出爐的瓷器還脆。想活著走到昆侖,在那些地方喘口氣?癡人說夢。”
崔鈺沉默。他知道師父說的是事實。永生龍柏的生機修複了他的本源,穩住了修為,但這具身體就像是被強行粘合起來的精美瓷器,外表看似完整,內裡卻布滿看不見的裂痕。經不起真正的風雨,更承受不住昆侖絕域那毀天滅地的狂暴能量。
“碎骨淵。”青崖道人枯槁的手指,指向平台邊緣,那被混沌光暈籠罩,深不見底的懸崖方向。“那地方,罡風如刀,可刮骨削魂;寒泉蝕髓,能凍結真元。你的師弟,已經在那裡淬煉了六年之久。”
他的獨眼盯著崔鈺,渾濁的眼底沒有任何溫情,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想把你這一身破爛粘瓷實了,熬出點能扛揍的筋骨皮肉,那裡是唯一的去處。熬過去,脫胎換骨,或許能多一分在昆侖喘氣的本錢。熬不過去”
青崖道人的聲音頓了頓,如同北境寒風掠過冰棱:“就省得去昆侖送死了,直接埋骨深淵,也算清淨。”
崔鈺站起身。
動作依舊帶著重傷初愈的滯澀,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穩。
他走到懸崖邊緣,混沌的光暈在腳下翻湧,隔絕了視線,卻隔絕不了那自深淵底部透上來,直刺靈魂的森然寒意與毀滅氣息。罡風的尖嘯仿佛無數怨魂在耳畔嘶嚎,僅僅是站在邊緣,皮膚就有種被無形利刃切割的刺痛感。
“我去。”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絲毫懼意,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決斷。
青崖道人看著徒弟那單薄卻挺直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拂塵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枯瘦的手中,塵絲根根繃直,對著懸崖下方那片混沌,輕輕一點。
嗡!
混沌光暈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劇烈蕩漾開來,裂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暗縫隙。
一股比棲雲頂罡風凜冽百倍,混雜著刺骨冰寒與毀滅鋒銳的氣息,如同掙脫束縛的凶獸,猛地從縫隙中噴湧而出!
平台上瞬間凝結出一層深藍色的寒霜,連永生龍柏垂落的氣根都微微瑟縮了一下。
“下去吧。何時覺得骨頭夠硬了,自己爬上來。”青崖道人的聲音被狂暴的風聲撕扯得模糊不清。
崔鈺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一絲猶豫。他向前一步,身影便徹底沒入了那道翻滾著毀滅氣息的幽暗縫隙之中。
縫隙瞬間閉合,混沌光暈恢複流轉,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唯有平台上殘留的刺骨寒意和那幾根微微顫抖的碧玉氣根,證明著剛才的一切並非虛幻。
青崖道人收回拂塵,重新閉目枯坐,氣息微弱得幾乎與身下的虯根融為一體。不知過了多久,他那如同石刻般的嘴唇微微翕動,一聲極低、極複雜的歎息,混在永不停歇的罡風呼嘯中,散逸無蹤:
“元嬰境中期嗬,放在六年前,也算一方人物了。可如今這世道”
老人枯寂的心湖,罕見地泛起波瀾,映照出這六年翻天覆地的劇變。
龍虎山一役,偽神康回雖受創退避,三界通道被燭龍搏命一咬暫時扭曲封閉,但那場血祭與異界能量的倒灌,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更在九州大陸上留下了九株假的永生龍柏。永生龍柏產生的磅礴遠超人間靈氣層次的異種能量散逸天地,如同最狂暴的催化劑,徹底改變了九州的修行格局!
曾經高高在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渡劫境大能,如今雖未遍地走,卻也絕非鳳毛麟角。尤其是龍虎山宗主趙宣孟,作為血祭的最大受益者,更是借助康回殘留的神力與吞噬的龐大能量,一舉突破桎梏!
“趙宣孟”青崖道人心底默念這個名字,帶著一絲冰冷的忌憚。“在那日之後,他便修成了這九州大陸上第一位躋身渡劫境之修士,成為北俱蘆洲第一位陸地人仙也是早晚的事情。”
傳聞中,趙宣孟盤踞龍虎山巔,接引九天殘存仙靈之氣,周身已有朦朧仙光繚繞,威壓籠罩方圓萬裡,尋常化神修士靠近其山門百裡,便有神魂戰栗,跪伏叩拜之感。他已不再是人間修士,而是行走在九州大地上的半神!
在趙宣孟的陰影下,在假永生龍柏能量的滋養下,各大古老宗門、隱世家族中,那些積年的老怪物們紛紛破關而出,或厚積薄發,或借助秘法強行吞噬異種能量,竟也硬生生撞開了渡劫境的大門!
至於那上古水神康回,則是徹底失去了蹤影,這六年裡再沒有出現過,恐怕其中的隱秘隻有趙宣孟這個他在人間的代理者才知道了。
一時間,九州上空黑雲隱隱,雷劫不斷,雖無真正仙劫降臨,但屬於渡劫境的恐怖威壓,已如陰雲般籠罩四野。
至於化神境?
青崖道人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近乎自嘲的弧度。
“化神之境,多如牛毛”
這句流傳在如今修士底層,帶著無儘酸澀與絕望的俚語,正是最真實的寫照。天地能量劇變,修行門檻被無形中大幅降低。曾經需要百年苦修,千錘百煉方能窺得門徑的化神境,如今仿佛成了某種“標配”。各大宗門核心弟子,世家嫡係傳人,借助假永生龍柏之力或掠奪而來的天材地寶,踏入化神者比比皆是。雖根基虛浮者十之八九,戰力遠不及苦修磨礪出的化神修士,但那境界帶來的威壓與壽元,卻是實打實的。
“元嬰嗬。”青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混沌光罩,看到了外界那靈氣濃鬱到幾乎化霧的天地。
“元嬰多如狗,金丹遍地走”這已不是誇張,而是殘酷的現實。天地劇變,如同強行拔高了整個世界的“水位”,曾經需要仰望的境界,如今似乎唾手可得。無數散修、小派弟子,甚至稍有資質的凡人,都在這狂潮中修為暴漲。
整個九州大陸,似乎一夜之間迎來了一個“人人如龍”的虛假盛世。
然而,這“盛世”之下,流淌的卻是更濃的血腥與更深的絕望。
趙宣孟以龍虎山為中心,自詡為九州大陸修仙正宗,自號“代天巡狩”。其勢力如同瘟疫般向九州蔓延。一座座規模稍小,但同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接天祭壇”在各大州府,名山大川被強行建立。
名義上是溝通上界,福澤蒼生,實則是持續不斷地汲取地脈靈機與凡人與低階修士的生命精氣,用以滋養那株被崔鈺重創,卻並未徹底消亡的偽神康回,以及為趙宣孟自己衝擊最後的人仙之境積蓄力量!
反抗者,無論宗門大小,皆被血腥鎮壓。歸順者,則被賜予假永生龍柏地脈之下產出的能量晶石,修為突飛猛進,成為他趙宣孟的爪牙,更加瘋狂地壓榨掠奪。整個九州,恍若陷入了一張由貪婪、力量與恐懼編織的巨網。
“守心守心”青崖道人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下粗糙冰冷的樹根,感受著那深紮地脈,曾經與旱魃死寂之力頑強對抗搏動的暗紅根係傳遞來的微弱脈動。“這心還能守得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