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盛夏,祝晴在黃竹坑警校完成了三十六周的嚴苛訓練。
淺藍恤衫彆上cid探員證那一刻,她正式成為西九龍重案組的一員。
初到b組報到時,警署茶水間流傳著閒言碎語。
擒拿術考滿分有什麼用?警校狀元女以為畫幾張線索樹狀圖就能破案,在警局當差沒這麼簡單。
誰都沒想到,這個被看輕的新紮師妹,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o記掛牌督辦的械劫大案。她配槍上陣,跟著莫sir日夜蹲守,連軸轉勘察現場,從立案到收網結案,沒出半點差錯。案情會總結時,連一向挑剔的莫沙展,都破例誇一句後生女夠搏命,是難得的好苗子。
從那以後,祝晴值班表上的“暫調”標簽被撤走,從臨時座位搬到固定位置,有了專屬的儲物櫃。
“無驚無險又到五點,收工!”刑事調查組辦公室裡,豪仔用鉛筆戳著外賣單,“深水埗剛開了一間炳記粥鋪,要不要去試試?”
“改天啦,家裡燉了陳皮紅豆沙。”
“我也去!炳記的魚片粥哪比得上榮叔親自煮的糖水!”
組裡幾個人關係融洽,下班時一拍即合要去同事家裡蹭飯喝糖水,笑鬨聲在視線掠過一道永遠筆直的身影後微妙地停頓片刻。
“祝晴……要不要一起來?”
祝晴低頭整理案卷:“我不去,你們玩。”
沒有找任何借口,她回絕了邀請,大家見怪不怪。
入職不到一個月,祝晴沒有融入到這個團體中,不聚會、不攀談,更彆提與他們深交。
她不去警署餐廳吃飯,基本上自備午餐,飯盒在微波爐裡“叮”一下當作一頓。真到了跑現場不得不在外用餐時,她也很少說話,這位新同事性格冷淡,慢慢地,大家也都習慣了。
同事們回到原先的話題,討論著是不是要順便帶燒鵝加菜,組裡剛有了些下班後輕鬆閒適的人氣兒,莫沙展走了進來。
“燒鵝和紅豆沙改天再吃。”
“半山彆墅翻新,工人在壁爐裡發現人骨。”
……
半山向來是香江的權貴名流聚集地,兩旁綠蔭中的豪宅錯落,警車沿著蜿蜒山路盤旋而上,一路鮮有人煙,暢通無阻。
根據接到的警情,開車的師兄將車在一間葡式洋樓前停下。
這棟兩套打通的大宅,是香江珠寶大亨盛文昌的住所。
祝晴翻閱總部及時傳真來的資料,盛家的發家史寫滿整整三頁紙。
盛文昌早年做服裝起家,後轉至珠寶業,大女兒盛佩蓉是發妻所出,直到發妻重病走的那年,二太生下小女兒盛佩珊,頭等版麵“老夫少妻”的標題養活多少香江小報。按照資料顯示,大女兒如今已經四十七歲,小女兒三十七歲,整整差了十歲,姐妹情誼引發外界各種揣測。
最精彩的是不久前,盛文昌與妻子覃麗珠於空難中離世,家裡繼承人之位空置,按老爺子規定,等到遺囑正式宣讀必須拖足百日。
所有人虎視眈眈,有關於盛家爭家產的傳聞也愈演愈烈。
繞過私家路,兩幢打通的花崗岩彆墅赫然於眼前,警戒線外擠著三輛電視台的采訪車。
管家驚魂未定,站在警員麵前,雙手發顫,連領帶都是歪的。
眾人讓出一條路,莫sir戴上證件:“什麼情況?”
“壁爐排煙不順暢,燒鬆木的時候經常湧出濃煙。”
“維修工人拆開鑄鐵爐膛的時候,發現煙道被水泥塊堵住了,維修過程中,鑿擊的聲音越來越悶,卡住電鑽,帶出發黑的指骨,和原本卡在指骨間的褪色戒指。”
“管家不敢再讓人繼續鑿,馬上報了警。”
一片狼藉中,現場法醫進行初步勘察。
“從拚湊後的骸骨情況看,根據現場條件和氣候推測,死者為成年女性,約於十年前遇害,年齡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之間,身高大約五呎三。”
紫外線燈照過骸骨空洞的眼窩,這是祝晴第一次親眼看見白骨,沉默地屏住呼吸。
她調整醫用橡膠手套,與皮膚摩擦出細微聲響,手握的證物袋突然變得沉甸甸的。
“屍骨出現明顯的骨質破壞,死因應該是鈍器打擊造成的顱骨破裂。”
“至於水泥塊殘留的衣物纖維、其他現場遺留物和顱骨複像還要等進一步的檢測數據報告。”
隨著偵查工作展開,莫振邦分派搜證區域。
作為新人,祝晴則與上一起械劫案案件一樣,按照規定流程跟著莫sir隨隊見習。
莫振邦:“這案子怎麼跟?考下你的眼力。”
指尖滑過傳真資料第二頁的彆墅結構圖,祝晴說:“先去土地注冊處,調查這棟樓的轉手記錄和裝修報備。”
“不錯,也許這幢樓還有前任屋主。”莫振邦讚許點頭,“再找總部拿一份失蹤人口的名單,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類似的案子,發布尋人啟事。屍骨是在盛家發現的,需要調查十年前業主行蹤,那一陣間屋還在裝修,幫工頭、施工隊一夥人也有很大的嫌疑。”
莫振邦說話時,語速緩了一下,睨祝晴一眼。
“不做筆記?”
組裡來了個新人,話少得像透明人,組裡黎叔在背地裡給她起了個花名,叫冰山女。
現在冰山女聽上司表達不滿,連鋼筆都沒拿出來,視線已經越過他,看向花園。
“他不對勁。”
莫sir微微抬眉。
蜷縮在花壇陰影裡的男人,動了一下。
他穿著裝修工人嶄新的工作服,始終望著一個方向,注意到祝晴上前,才收回視線。
對方得知是循例問話,鬆了一口氣,開口時聲音沙啞。
“當時我在廚房討水喝,出來的時候聽見蔡伯大喊了一聲。”他的視線飄忽地投向三樓的飄窗,“家裡沒什麼特彆的,隻有管家和傭人在場,豪門恩怨真是精彩,盛老先生屍骨未寒,兩個千金和姑爺像約好的一樣集體人間蒸發。”
八卦周刊寫得明明白白,在盛文昌和覃麗珠夫妻離世前,除了工人之外,盛家一共六口人。
長女盛佩蓉的能力更勝一籌,隻是和她丈夫程兆謙素來低調,不在媒體上曝光。反倒是次女盛佩珊出儘風頭,創辦多個慈善基金,退居幕後派丈夫陳潮聲出席於各大私人晚宴,慈善伉儷聲名在外,實則暗中拉攏盟友。
奇怪的是,到目前為止,四位都還沒有露麵。
祝晴:“聽說盛家二小姐和她先生忙著處理兩位長輩的身後事,在趕回來的路上了。”
莫沙展抬眉。
冰山女還是個醒目女,無師自通學會套料。
“真有人信他們的鬼話?過世又不是才天,還有什麼身後事要處理。”他嗤笑,“ada,你有所不知,二小姐到現在還在找人印半島酒店慈善晚宴的請柬!”
祝晴不再接話。
可以確定,他是混進來的小報記者。
話說到這裡,他抬眼恰好與祝晴對視,不自然地躲開視線,用通渠鉤戳了戳錦鯉池裡的黃蠟石假山:“這一家人,最近可不太平啊……”
……
祝晴往後退了幾步,退至人群中時,仰起頭。
三層靠邊的露台,一眼看去就可見裝修風格金碧輝煌,唯獨最側邊間,露台是封死的,和整體風格格格不入。
彆墅銅鎏金雙開大門敞著,大家都圍在客廳裡,人心惶惶。
祝晴換了個方向,轉身進房,順著旋轉樓梯往上走。
裡頭靜悄悄的,水晶燈瀑閃著璀璨光芒,祝晴逐步上樓,來到三樓。
周刊記者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跟著維修工人混了進來,卻對人人都能拿到警隊新聞部消息的白骨案並不感興趣,像是有其他的目標。
他為什麼一直盯著三樓看?
祝晴步伐很輕,緩慢走向走廊的儘頭,倒影掠過琺琅屏風。
“少爺仔,先吃口蝦餃啦!”
祝晴貼著門,停下腳步,走廊空調出風口吐出冷氣,屋裡電視開著,卡通片的聲音混著遊戲機音效。
“我!要!凍!檸!茶!”一道傲慢卻稚嫩的童聲響起。
沒想到盛氏還有這號人物,連神通廣大的香江狗仔都難拿到這則勁爆頭條。
“少爺仔先喝口水好不好?乖啦。”
屋裡的動靜輕了。
祝晴側耳,忽地,“咚咚咚”的腳步聲變重。
“都說了要凍檸茶!”
“好好好,我這就去換……少爺仔,千萬不要下樓!”
這下連門都不需要敲。
伴隨著飛快的腳步,雕花橡木門開了,門縫飛出一個變形金剛。
菲傭口中的小少爺身著鋼鐵人披風,猛地竄出來,不經意踩住地上的遙控機,電視台上頻道來回切換。
還沒等被撞個滿懷,祝晴一下子將他揪住。
鋼鐵俠戰衣下的小肉團子懸在半空中蹬腿,披風扣“啪嗒”一下斷裂,露出底下綴滿勳章的兒童擊劍服。
時間仿佛靜止,屋裡一地淩亂的玩具,菲傭瑪莉莎手中的銀托盤墜地,嚇得瞪大雙眼。
小少爺被後衣襟勒住命運的喉嚨,回頭時,雙頰氣呼呼地鼓起,怒視膽大包天的閒雜人等。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祝晴才看見這位少爺仔的臉。
恰好屋裡的電視切了台,傳出粵語長片的台詞——
“大姐冤魂索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