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醒,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淡白至極的細小火芒,星星點點,在眼前凝聚成文字,宛如黑白默片的字幕,卻在片刻間燃燒殆儘,隻在視野的邊緣留下一行小小的數字
【】
嘶……我是誰?我在哪?
耳畔傳來微弱的爆鳴聲,橘黃色光線優雅地驅散了黑暗,滾燙而刺眼。火光呼嘯躍動,無形之手在輕輕奏響金色的琴弦。
少年緩緩睜開雙眼。車廂基座上,煤氣燈光似滲血的殘陽日暮,刺痛著他頭腦中的每一寸神經。
眼前形影重疊,天旋地轉。痛苦仿佛失控列車般他腦海裡橫衝直撞,可他並不記得自己喝過酒。少年清醒片刻,雙手從額頭向下,反複搓了搓臉頰。
【】他忽然注意到,視野邊緣的數字在每分每秒地減少。
見鬼了,這行倒計時和之前的文字是什麼意思,“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時間,時間……我究竟有什麼緊要的事情?
思緒混沌喧囂,記憶仿佛一坨粘稠的液態漿糊,黏連在一起,他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垂下頭,雙手抱在額頭上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近乎凝固的空氣在肺部緩緩蔓延的感覺,直到那不安的倒計時和煤氣燈幽靈耳語般的聲響模糊漸遠——
還是先從首要的問題開始吧,我到底是誰?
嗯……左手膝邊放著一支手杖,頭頂戴著的是款平頂鴨舌帽,煙灰色。
他又摸了摸上衣馬甲和褲子的口袋,一塊棉布手帕、銅紫色懷表、少許零碎鈔票,以及信息最多的一樣東西——一張折皺的工單。
小心翼翼地解開折皺的工單,他眯起眼,檢查上麵的字跡唐納德兄弟家用機械維修店,維護事項家用蒸汽機,技術員艾德加·懷科洛,客戶簽字瑪麗·布恩。
除非我有變裝癖或者性彆認知障礙,否則我肯定不叫瑪麗。那麼說來,艾德加·懷科洛很可能就是我。艾德……這個稱呼確實有點兒印象。
他再次搜索片刻,果然在座位下方找到了一個蛀痕斑斑的木製手提工具箱,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上麵用刀凹刻著店鋪名——唐納德兄弟家用機械維修店,沒有徽標,應該是一座家族經營的小型維修鋪。既然我姓懷科洛,顯然股權也和我沒有什麼關係……嘖,真遺憾。
懷表的紫銅外殼已磨損出淡棕色的鏽痕和光澤。打開懷表,時間剛好指在九點一刻,不知道是白天黑夜。
便宜貨,看樣子我肯定不是什麼有錢人。
左手的手杖則用銀色金屬鑄成,如錫般純白,手感卻似陳年銀器溫潤適手。鏤紋精簡有神,握柄處被雕刻成了一顆烏鴉頭骨,久經風霜。
一般來說手杖都由慣用手持握,放在左手邊,看來我還是個左撇子?左手握了握手杖,肌肉似乎依舊銘記著這根手杖的質感和重心。
隨手轉了一圈手杖,他將金屬鴉頭握柄抵在額頭上思考
一名底層社會的維修技工為什麼會擁有如此精美的手杖?既然我敢在公共場合放在身旁,想必不會是非法所得……傳家寶?亦或是某人的遺物?
至於頭頂上煙灰色的平頂鴨舌帽,他伸手摘下來翻轉觀瞧毛氈材質,底層住民的身份象征之一,那些貴族老爺更喜歡戴圓頂禮帽或高帽。
那麼簡單推測一下,我……艾德加·懷科洛,左撇子,維修技工(顯然受過教育),家境一般——也許曾經還算富裕?有位已故的長輩留給我一柄價值不菲的手杖。他將帽子扣回頭上,重新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第二個問題,這是哪裡?
眼前的場景莫名熟悉。火車?不對,沒有窗戶,恐怕是氣動地鐵。
和用於郵政傳輸的氣動網道一樣,地下鐵路用數百馬力的蒸汽機驅動著真空風機,像吸管一樣將隧道裡的地鐵吹來吸去。
看來自己的常識倒還在正常運作。他望向周圍的乘客……如果其還能被稱之為“乘客”的話。
舉目望去,眼前的“乘客”竟是一道道粘稠膠質般的深灰色鬼影,破碎不堪
有些失去了胳膊,有些隻剩下了半邊臉,慘白色的骨茬露在外麵,殘破眼眶裡懸出黏連之物。可他們並未哀嚎或呻吟,隻是呆滯地坐在原處,無動於衷。
陰冷的車廂,鬼魂般的乘客,靜得能聽到恐懼滋生的聲音,仿佛畫麵永久靜止在了這一幀。
這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等等,噩夢?
“快醒醒,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艾德低聲呢喃起蘇醒時出現的火焰文字。
這句話看似並不完整,沒有告知自己該在時限內做什麼,但假如眼前隻是一場離奇的噩夢,一切就說得通了——
重點不在於後麵的“時間”,而是在於前麵的那句“快醒醒”……
艾德忽然猛地咬了一口手指,嘶——好疼!完全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好吧,看來想要醒過來也沒那麼容易,我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得行動起來。他攥緊手杖的握柄,弓身站起來,卻發現有一張薄片輕飄飄地落在了地麵上。
一張卡片?
長方形狀像是香煙中附贈的紙牌,但剪去一角的處理方法,又讓他聯想起差分機讀寫所用的打孔卡片。
俯身將卡片撿起來,他看見流光四溢的肖像畫中,模樣熟悉的少年持杖而立,身形精瘦挺拔,雙眼如永夜般漆黑。
『艾德加·懷科洛』
“死亡並非故事的終點。”上麵的油墨潮濕而粘稠,仿佛剛剛印刷出來,卻沒有染黑手指。
哼,神神叨叨的文字……某個占卜俱樂部的宣傳卡?但是上麵為什麼會畫著我的肖像?
艾德知道那種騙人的把戲,占卜師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敢開口收人兩個銅板。
猶豫片刻,他還是決定把卡片揣進馬甲口袋,站起身穿行過去,四周的人形灰霧被撞碎成一縷塵煙……
……
車廂儘頭,眼前的乘務員腰上挎著腦殼大小的打票機,銅製部件閃閃發光,可他的樣貌卻令人毛骨悚然——
臉上的皮膚仿佛被酸液融化,露出猩紅肌肉和慘白脂肪,血肉模糊的五官交織在一起,像極了剛剝掉皮的青蛙。
“請問我能幫你什麼忙嗎,先生?”哢噠一聲,乘務員的下巴像木偶一樣張開,發出刀刃劃過金屬板的嘶啞嗓音。
“咳……列車是不是停下了?”
冷靜,艾德,你肯定做過比這更嚇人的噩夢。艾德隻覺得那對眼球盯得他發毛,不自在地假咳了一聲,強忍著恐懼和惡心問道。
“嗯,是的,請您稍安勿躁,也許隻是控製室的機器故障。您要知道氣動地鐵是一種相當精密的現代機械,難免忙中有錯。”說罷乘務員給了他一個血淋淋的恐怖微笑。
機械故障,我又恰好是位修理工,天底下還有這麼巧的事情?這倒是離開這個陰間鬼地方的好借口。
“要不然這樣,您瞧,我是一名修理技工。”
艾德一秒也不想再待下去,掏出了馬甲口袋裡的那張工單“反正等著也是等著,不如您打開車艙門讓我過去看看吧,也許我能幫上忙。”
大概吧——但願我還記得怎麼修東西。艾德忽然覺得這對話有些耳熟,好像此情此景曾經發生過一般。
“呣……我不確定……”乘務員隻剩兩個血洞的鼻子吭哧了一下,猶豫回答道。
就在這時,四周原本茫然呆滯的“乘客”們卻忽然猛地齊齊轉頭,用冰冷空洞眼神凝視著乘務員。
“啊,好吧好吧,既然這是各位的要求……但一切行為純屬這位先生自願,若出現任何意外事故,本人以及道爾地下鐵路公司概不負責。”
乘務員掏出印花手帕,擦了擦額角,鮮血和皮膚瞬間浸透了手帕。他從腰間取出鑰匙,邊開門邊念叨。
“哢噠哢噠”隨著鎖孔轉動的機械聲,車門和管道艙門都打開了。地下世界一片黑暗,隻有幾處火螢般暗淡的煤氣壁燈,不時發出劈啪的爆鳴。
“有提燈嗎?”艾德右手提起工具箱,按著手杖的手指停在了門口,尷尬地轉身向那位恐怖的乘務員問道。
乘務員從櫥櫃裡取出來一盞鯨油提燈。玻璃材質,形如高腰花瓶,外麵裹了一層粗鐵絲做成的護罩,帶著劣質鯨油特有的腥味。
相當簡陋,但足以臨時照明。艾德扶了下頭頂上煙灰色的平頂鴨舌帽,將提燈勾在手杖上。
【】
留在這裡肯定不是辦法,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
他深吸一口氣,邁了出去……
……
沿著標有“控製室”方向走去,隧道仿佛一條巨大蠕蟲留下的孔洞。黑暗向內延伸,尚未撤去的鐵青色腳手架在燈火下閃耀著褶皺的粗糙紋路,仿佛野蠻生長的金屬藤蔓。
腳步在細長的隧道裡回響,又轉瞬在幽暗中消弭,耳朵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艾德隻希望那是老鼠。
【】烙印在他視野左下方的時間正分秒地流逝。
控製室的煤氣燈不知為何沒有打開,不祥的預感在他的腦海裡閃爍著。
“有人嗎?”他隔著門喊道。
一片死寂。
這種時候,隻有三流恐怖小說裡的倒黴蛋才會執意把門打開。艾德打算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裡,他寧可白花些時間,也不想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就在他轉過身來的一瞬間,暗淡火光映出一張麻風病人般的畸形麵孔——
塌陷穿孔的蛇鼻,滿是尖牙的裂口似笑非笑,一直延伸到耳根……
一對被棉絮狀黏液包覆、四分五裂的血紅裂瞳,正如鬼魅般陰森地盯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