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對鬼並不陌生。不論那些穿梭在學府中的乳白色幽靈,還是月下議會的上位種族,亦或者曾與妖魔一起瘋狂進攻黑獄的怨靈,這種介於生與死之間的魔法生命,他早已司空見慣。用‘脫敏’兩個字來形容他對這種生命的感受並不為過。但‘見過’與‘親密接觸’是兩個概念——就像青年男子路上總能見到漂亮女巫,而與之親密接觸就屬於另外一個維度的故事了。所以,冷不丁發現自己肩膀上趴了一隻嬰靈,鄭清免不了受到一絲驚嚇。卻也僅僅隻有一絲。驚嚇之後,他第一反應並非把它彈走,而是驚詫於這個小東西竟然能在自己身上趴這麼久!要知道,自從他與蘇施君的關係暴露後,他的身上常年掛著辟邪護符,避免被人偷摸詛咒,普通死靈輕易近身不得,遑論悄無聲息趴在他的肩膀上了。除此之外,鑒於最近發生的‘誘拐事件’,鄭清從校醫院回來後,非常自覺地增加了自己身上的護符種類,而在校醫院裡與他溝通的校工委灰袍子,也明確無誤的告訴他,出於安全考慮,學校會給他安排一係列護衛,暗地裡保護他。層層防護下,竟還有這種‘不乾淨’的小東西附在他身上,難免令人驚詫。“這真的是鬼嗎?”年輕的助教同學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青丘公館的主人撩了撩耳邊垂落的長發,嗤笑一聲:“——多新鮮!如果讓外麵人知道第一大學助教連鬼都不認識,怕是會懷疑學校現在的狀態了。”話雖如此。女巫的目光在那嬰靈身上滑過後,卻不自覺的多打量了鄭清一眼,腦海中閃過若愚老人在辦公室裡說過的那些話——他遭遇的接連不斷的劫難,是承受魔法饋贈的反噬。這隻嬰靈也是反噬之一嗎?呼!當她回過神,才注意到鄭清不知何時摸出了一個尖底的玻璃瓶,正將瓶口對準那頭嬰靈。淡青色的魔力從瓶口湧出,恍若一道長虹,又像是簷龍吐出的信子,隻是一卷,便將那半透明的嬰靈卷進瓶子裡。櫟木塞口。裹了黃符。整個過程一氣嗬成,顯出極高的應對素養。“——我收回剛剛的那句話。”蘇施君輕輕拍了拍手,語氣帶了幾分讚賞:“如果外麵人看到你的處理手段,肯定不會懷疑學校的教學質量了。”鄭清握著那個尖底玻璃瓶,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就是用普通收鬼的辦法試了試,”他把瓶子攤放手心,遞到女巫麵前:“沒想到真的能把它收進來……你覺得它是怎麼趴到我身上的?”言外之意,這是一場意外還是一次事故。“不好說。”蘇施君向前兩步,高挑的身影幾乎淹沒了鄭清的視線,她低著頭,並未接過瓶子,打量著瓶子裡翻滾的珍珠色霧氣:“即便是天網,也有疏漏的可能……就像司湯達大叔每天都在百草園裡除蟲,卻還是免不了有蟑螂出沒一樣,在真正調查之前,你不能排除任何可能。”在說話的時候,她又一次想起了若愚老人的例子,然後不自覺的使用了一下。這讓回過神的女巫心底有些不悅。“——你打算怎麼處理它?交給外麵那些護衛嗎?”她指了指窗外柵欄,鄭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滿園春色,卻沒看到一個人影。但這並不影響他理解女巫的意思。“你發現了?”他表情有些窘迫,卻又帶著一絲隱晦的、小男生式的高興——畢竟不是每一個學生都能享受到學校派遣護衛的待遇,甚至教授們都沒有。“像黑夜裡的燈火蟲一樣醒目。”青丘公館的主人感覺男生的反應很有趣,給她一種非常新奇的體驗,眉眼彎彎笑道:“一共五人,一支標準的獵隊,有高階注冊,也有中階注冊,都是精英……他們似乎也沒有在我麵前遮掩行蹤的想法。我相信他們會很高興幫你調查這隻嬰靈來曆的。”對此,鄭清同樣毫不懷疑。“你覺得呢?”他盤著手中的尖底玻璃瓶,感受著瓶身上那層薄薄的黃符,以及符紙上蜿蜒流淌著的纖細魔力,很自覺的征求麵前這位大巫師的意見:“我該交給他們嗎?”對於男巫的反問,女巫並未直接回答。“這恰好是我今天找你來的原因。”她收斂笑容,認真的看向鄭清:“我相信經過周六那件事,你對自身的定位應該有一個全新認識。不提你現在已經有四個孩子了——”鄭清被這個數字打了個猝不及防。臉上露出一絲糾結。但女巫並未給他更多思考時間:“——還有兩個月,你就要從學校畢業了,不要再把自己當成普通學生,也不要再用學生的思維去處理這些事情。我相信你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了。”她指了指鄭清手中的尖底玻璃瓶,語氣漸漸嚴厲起來:“你現在就像一條已經蛻過三次皮的成熟體火龍,渾身長滿堅硬的鱗甲與荊棘般銳利的尖刺,卻試圖用雛龍的嫩皮包裹住自己,然後向彆人宣稱你是一個還沒孵化的蛋——這種心態很危險,它會讓你對形勢做出誤判——就像托馬斯那件事,從學生的角度看,你沒有一點兒錯,但站在助教甚至更高位置來看,你的應對相當糟糕。當你麵對類似難題時,你放棄了承擔責任,而是選擇當一個縮在蛋裡的雛龍。或者讓我更直白的問你,你對被綁架這件事,是無畏,還是無所謂?”鄭清攥住那個瓶子,默然無語。捫心自問,即便躺在那座冰冷的試驗台上,他也沒有對托馬斯或近在咫尺的尼基塔產生多少真正的畏懼之情。支撐他這種‘無所謂’心態的,是三有書屋的先生,是靈魂深處的禁咒,甚至還有去過一趟空白之地的無畏。剝去層層外殼,還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蘇施君把手放在男生肩頭:“——學校裡,還有學校外麵,很多人願意看著你這樣隨波逐流,但我不同,從你跟我氣機交感的那晚開始,我們的命運就緊緊聯係在了一起,我不奢望你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我希望你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