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鬱如墨,楊運東和艾倫一前一後踏著塵土飛揚的泥路,緩步向村子西邊探索。一片寂靜中,艾倫終於耐不住了,開口問道:“楊,你能和我說說這個詭異遊戲到底是怎麼回事嗎?”“誰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也許是一種規則,也許是大型靈異事件,又或者是高維度文明投放的實驗。”楊運東沒有回頭,敘述聲平靜無波,“結果就是有一些人被意外選中了,拉進了副本。”“酷!”艾倫激動地喊了一聲,下一秒他意識到不妥,連忙改了話題,“所以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啊?我聽那個聲音說,可以實現我的任何願望……”“不是好事。”楊運東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他,目光幽深,“大部分人都會死在遊戲裡,哪怕能活下來,也不一定是人了……”“我的上帝,這麼可怕嗎?”月上中天,闃寂中連蟬鳴都沒有,時間都好像在某一刻凝固,和世界一同等待死亡。矮小的房子像墳堆似的成片林立,簇擁著一座占地頗大的平房,上麵“鼓足乾勁、力爭上遊”的標語早已褪色,倒像是隨意潑灑上去的臟汙,正向下流淌。艾倫不喜歡安靜,便開始沒話找話:“我都沒來過龍郡的農村呢,這次就當免費旅遊了。不過那個老婆子說的可真嚇人,每個房間都餓死過人,搞得我都不敢住進去……呃……”似乎是為了照應他的話語,饑餓毫無預兆地襲來,排山倒海,陡然將他淹沒。胃部的絞痛從胸口蔓延至全身,帶來強烈的無力感,他顫抖著蹲下,肢體不受控製地去挖地上的泥土。楊運東同樣蹲下了身,麵色難看,顯然也被突如其來的饑餓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維持著冷靜,顫著手從口袋裡摸出兩塊神肉,自己拿了其中一塊,將另一塊遞給艾倫。兩人狼吞虎咽地將神肉吃下,艾倫狼狽地將沾了泥和黏液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神情再無之前的輕鬆。在切身經曆死亡點之前,誰也不會相信危險離自己如此之近。艾倫第一次意識到,這次不尋常的遭遇和他以往參與的戶外探險和極限運動並不一樣……盲目的樂觀被戳破,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楊運東卻忽然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一個激靈,抬眼向前望去,隻見黑暗中幽綠色的光斑若影若現,如幽靈,如鬼火…………朱大福躺在床上,大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他已經七十八歲了,種了一輩子的地,鎮子都沒出過,平日裡閒下來,也不過刷刷短視頻。他沒有讀過書,也沒看過無限流小說,更不曾玩過恐怖遊戲。三天前,他拉著車去鎮上趕集,正遇到治安局的人抓捕罪犯。那個罪犯被當場擊斃,他剛巧路過,就看到一張黑色的金屬卡從血泊中飛了出來,沒入他的身體。他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進了“詭異遊戲”。跌跌撞撞地活過了第一個副本,什麼積分啊,te還是ne啊,他全然聽不懂,隻知道自己以後每隔三天都要見一次鬼,各種稀奇古怪的鬼。年紀大了,一有點憂心事,就睡不著了。朱大福回憶著這幾天的經曆,越想越清醒。他想,這次好啊,這村子這房子還有這人,都是他熟悉的樣式;不像上次,又是“基因”,又是“克隆”,他啥也聽不懂。那個姓蘇的老太太講的事兒,他也能領會不少。他就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先餓死的是他爺爺,再餓死的是他妹妹,他們也求神拜佛,可怎麼就沒個好心的神明來救救他們啊?朱大福翻了個身,正看到室友年輕的臉。他又想,這次哪都好,就是和他一起的人都太小了,還有個在上大學的小姑娘呢,比他孫女都小。他一把年紀,死了也就死了,那些天殺的鬼怪找這些娃子們乾啥呀?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他看到窗外的月亮一點點升上高天,冷白的光線穿過窗欞照在他的臉上。胃部忽然開始抽痛,久違的饑餓油然而生,無法靠意誌忍耐,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囂著進食的**。他仿佛又被帶回了七十年前那個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年代,時隔多年再次看到了乾枯的土地、腐爛的臭味、浮腫的臉和黃白色的膿水……過去的記憶和此時此刻的感觸重疊,他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天邊一聲雞鳴嘹亮,東方發白。齊斯從床上爬起,快走幾步推門而出,目光落在庭院正當中,栽倒在地的人身上。這個倒黴鬼正是和紋身女一個房間的乾瘦男人,齊斯記得他叫“陸克良”,是個支教的數學老師。——人看上去已經死去多時了,就差把“我沒救了”四個字寫在臉上了。齊斯用腳將男人的屍體撥弄成平躺的姿勢,垂眼看到後者沾滿泥的口鼻和誇張地鼓脹著的肚腹。幾乎用肉眼便可以判斷,此人不是噎死的,便是撐死的。看來,隻要玩家沒有及時吃下神肉,就會被魘住,在詭異遊戲的操縱下硬生生吃下大量不該吃的東西,直至死亡。這種死法太難看了,齊斯一瞬間堅定了一定要活過這個副本的想法。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懷裡的用布包裹起來的神肉。整整一塊神肉才能讓人挺過一次饑餓,昨天蘇婆一共就給了玩家十一塊神肉。每有人多拿一塊神肉,就意味著會有一人挨不過饑餓,淒慘而死。思及此,齊斯順手將布包往口袋深處藏了藏。他沒有分毫愧疚感,但一點兒也不想被人揪住把柄,借題發揮,實施道德綁架。宅院門口的方向傳來“吱呀”一聲,木質的大門被從外麵推開。齊斯快速抽出插在口袋裡的手,應聲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眉眼染上兔死狐悲的哀傷。“怎麼回事?”楊運東從門外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屍體,眉頭擰緊,“昨晚發生什麼了?”艾倫跟在他身後進來,在看到男人的屍體後差點跳了起來:“法克!第一天晚上就死人,這麼刺激?”齊斯壓下嘴角,用沉痛的語氣將所見所聞簡單講述了一遍,當然沒忘了突出紋身女在其中的作用。楊運東聽完後,臉色沉了幾分,下意識摸了摸口袋,當然,什麼都沒摸到。他將粗糙的手垂在身側,又問:“其他人都還好嗎?”大概率一點兒也不好。齊斯在心裡答道,麵上則垂下眼,一聲不吭。這會兒,其他玩家也陸續醒轉,紛紛推開門來到庭院。率先出來的是朱玲和周依琳。在看到屍體的那一刻,周依琳臉色煞白,差點兒失聲尖叫。好在朱玲維持著冷靜,及時擋在她麵前,輕聲細語地出言安慰。張立財和趙峰緊隨在後麵,到底是通關過一次副本的玩家,雖然同樣臉色難看,但沒有太過失態。趙峰顯然沒睡好,眼眶深陷在黑眼圈裡,一打眼給人鬼怪的既視感。看到楊運東,他上前一步道:“楊哥,昨天你走後,我去找那個小鬼了,它說它不吃神肉……”說到這兒,他咬牙切齒:“你說我去哪兒給它找彆的肉啊?”楊運東的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他擺了擺手說:“還有一整天,事情一件件來。”趙峰聞言有些不忿,但在看到其他玩家的眼色後,終究還是訕訕地住了嘴。就在這時,紋身女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察覺到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衝地上吐了口粘液,恨恨地指著男人的屍體道:“這個王八蛋,自己沒拿神肉,就惦記上老娘的那份了,老娘也不是好惹的……”沒人有仗義執言的打算,儘管有不少人記得,昨天傍晚分明是她嚷嚷著“晦氣”,不肯碰桌上的神肉。紋身女又罵罵咧咧了許久,直到楊運東叱責一聲“閉嘴”,才堪堪停下對死者的數落,環抱雙臂仰麵站在一邊。“吳恒和朱大福沒出來。”楊運東說。他徑直走向緊閉著的最後一扇門,用手掌重重拍了兩下,沒有聽到回應,他直接抬腳將門踹開。門內,兩道人影扭曲著栽倒在地上,昭示預料之中的結局。吳恒,也就是戴眼鏡的小青年,此時已經斷氣多時,橫亙著裂紋的眼鏡歪歪斜斜掛在臉上,嘴角還沾著點點的木屑。花白頭發的朱大福則撲在門檻邊,抻直著手,大張著嘴,像是想抓住什麼,亦或是要留幾句遺言。齊斯出於早死早超生的考慮,由衷地為死者感到高興,但眾目睽睽之下,他隻能低下頭,小幅度地上揚嘴角。死寂的沉默中,楊運東緩緩蹲下,伸手合上朱大福的眼,神情莫測。蹲了片刻,他直起身,回頭環顧身後的眾人:“你們也看到了,第一天就有三人死去。不提前破解世界觀,我們還要在這裡留整整四天。”言儘於此,玩家們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保底死亡人數未知,誰都不能確定自己就是活下去的那幾個幸運兒中的一員。要想儘可能保證自己的存活,隻有積極收集線索、破解世界觀這一條路。“昨晚我和艾倫去村裡探查。地圖上有標注的地方都被霧氣遮住了,我們試著走過去,結果又回到了原地。看來這些地方需要我們在白天進行探索。”楊運東說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是從旅遊手冊上撕下來的地圖。他用粗糙的手指點著地標,緩緩講道:“我們後來又在沒有霧的地方轉了轉,主要是村子的西邊。我們在那頭看到了很多出來勞作的村民。他們大部分時候表現得和常人沒什麼區彆,見到我們,就都圍上來要肉吃,我們假意答應下來才脫身。”說到這兒,楊運東看了趙峰一眼:“我、艾倫和你現在麵臨同樣的困境,暫時沒辦法解決,隻能先擱置一會兒,結合後續探索再想辦法……”這無疑解釋了他之前為什麼和趙峰說,“事情一件件來”。趙峰明顯還是感到不滿,嘴裡小聲嘀咕著:“我是今天就得找肉給那個小鬼,找不到可怎麼辦?要是實在想不到辦法,我就隻能……”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屍體,卻沒有說下去,那個想法在不相乾的人眼中未免太過瘋狂,而且不知會不會有其他風險。楊運東顫動了下嘴唇,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出聲。他轉身離去,艾倫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也不知這白人青年經曆了什麼,才一晚上,就對他言聽計從、無比崇敬。齊斯將自己隱在角落裡,眯著眼將所有玩家的神情收在眼底,如願看到趙峰眼底的狠戾和猶豫。剛被從秩序井然的現實中淩空抓起,扔進詭異遊戲,很少有人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三觀的轉換,改變在人類社會中養成的循規蹈矩的習性。哪怕是天生的反社會分子、殺人狂,初到罪惡橫行無忌的樂園聖地,也會出於思維定式,不自覺地將自己隱匿於陰影。“明明並不相信道德,卻習慣性地維護約定俗成的秩序,自縛於人類社會的行為準則,你和朱大福那樣的蠢貨又有什麼區彆?”齊斯兀自笑了笑,上前半步站到趙峰身側,低聲呢喃:“伱須知,這裡無所謂公權力和法律,唯一需要敬畏和遵守的,隻有係統界麵上的詭異規則。”“人也是動物,人肉也是肉,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