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剩餘三個國度的道路比預想中更為漫長。
待到太陽落下,大軍便停止前進,選擇就近紮營。
藍之國的士兵酷似一具會行走的冰封甲胄,所以它們紮營時無需帳篷也不用篝火,隻要相互並排站立就會彼此凍結成一整塊堅冰。
相比之下,活人們就要麻煩許多。
整個色彩王國就是一座巨大的古代城市,禦劍他們乾脆在路邊找了棟適宜防守的建築住了進去。
十三位白武士分散開來輪班值守,禦劍發現他們小聲唱著歌,但白之城居民本來的聲音屬於尖細輕快的類型,變化後粗野的嗓音並不適合他們會唱的歌,那些風格可愛輕快的歌曲,硬是被唱出狂暴如重金屬的搖滾味道。
禦劍看的不忍,聽的難受,當然主要是後者,便起身去找百合香幫忙。
聽完描述,百合香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
頓了頓,她轉而看向禦劍。
“禦劍同學,有時候太過溫柔是會傷到自己的。”
“為什麼這麼說?”禦劍不解地問道。
“你應該清楚,畫中生靈並非人類,它們隻是一些看起來像是生命的存在,類似影子或動畫中的人物。”
“但他們也會感到快樂,也會感到難受,所以,稍微尊重一些也沒關係?”
百合香的話讓禦劍回想起紫之王死前的癲狂話語,但他還是這麼說了。
“你確定那是真正的情感嗎?本質上或許隻是一種模仿。”愛染百合香收起笑容,嚴肅看向自己的副社長。
“不要向虛假的東西投入過多情感。”
既沒有大聲嗬斥,也沒有情緒激動,但少女此刻表情就是讓人沒來由心生敬畏,可謂是威嚴滿滿。
同樣在和室休息的一色茜打了個激靈,仿佛受到驚嚇般貓貓祟祟向門外爬去。
另一邊,禦劍反而認真思考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長出口氣。
“你說的對,但我好像做不到永遠理性地對待每件事。”禦劍撓撓臉頰不自覺笑了起來。
百合香極其難得的杏眼圓睜,明明在辯駁中占據上風,現在偏偏感到一陣不爽。
“太過婆媽!”
從兩人認識以來,少女第一次提高音量,已經爬出和室的一色茜立刻起身就跑,噔噔瞪的腳步聲反而打破房間內越發低沉的氛圍。
禦劍與百合香對視一眼,繃不住同時笑了起來。
“真拿你沒辦法啊。”
百合香搖搖頭,取出畫筆和禦劍一起來到與和室相連的緣側。
這裡也叫‘側緣’,是傳統日島建築中類似門廊的結構,可以理解為有屋簷覆蓋的懸空走廊,通常也會鋪設地板並與內部房間相連。
百合香招手示意白武士過來,她的身高在女性中不算矮,踩著門廊剛好可以用畫筆觸碰他們咽喉,但白武士卻十分恭謹地跪坐下來。
“之前改造時,我發現世界本身會讓畫筆產生的變動趨於合理。儘管沒有添加相關設定,可白武士的嗓音還是變得粗野低沉,仿佛大家潛意識裡認為強壯生物就該發出那樣的聲音。”
“常世,幽界,總感覺原本普通的世界正變得越來越陌生。”百合香頓了頓:“也變得更有趣了。”
說著,她快速在白武士肩甲上畫出一隻小黃鴨。
“好了,試試用它唱歌吧。”
“喏——”白武士恭敬地鞠躬行禮,膝行退出一段距離這才站起,以近乎古板的方式完美複刻本地禮儀,似乎武士就該如此,但實際上並沒有人教導他們這些東西。
稍作嘗試,小黃鴨就從盔甲上跳出,站在白武士肩頭顯得有些呆傻。
“不是直接修改嗎?”禦劍好奇問道:
“我不確定二次修改會不會有連鎖反應,不改動本體新添了一筆可能更安全。而且那並非獨立個體,差不多可以理解為小鴨子造型的變聲器。”百合香頗為嚴謹地回答道:
“哦,是嘴替。”禦劍秒懂。
“哎?”百合香自然沒聽過千禧年後衍生出的詞。
“發言人。”
“哦,那確實差不多。”
這邊兩人閒聊的時候,那邊白武士已經學會使用自己的嘴替,小鴨子開始發出悅耳叫聲,逐漸化作歡快的歌曲引來陣陣驚歎。
隨後,其他白武士也陸續擁有嘴替,不用時那會變成一塊盔甲上的圖案,遠看類似武士家紋。
但真正的武士想來不會用小貓、小狗、小鴨、小雞以及小兔子充當家紋,否則上了戰場,還沒開打對手沒準就直接笑死了。
並排坐在地板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安靜聆聽白武士們用新鮮出爐的小動物嘴替合唱歡快歌曲。
直到這幫家夥開始進行創新填詞,內容多為讚美與感謝,方式非常樸素,用詞十分直接,而他們讚美的對象自然是禦劍與百合香,簡直尷尬到令人想要扣出一座地下城。
兩人隻得落荒而逃。
禦劍將百合香送回房間,臨走前他忽然握住少女的手。
百合香先是一愣,隨即感受到有東西順著衣袖被悄然傳遞過來,立刻領會意思,不動聲色地低頭故作羞怯,她身上依舊穿著華麗和服,袖口頗為寬大可以完全掩飾這點小動作。
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禦劍獨自朝屋外走去,他有些劍術上的領悟需要實踐一二。
接著,禦劍就在庭院枯山水間看到一色茜的身影。
“一色學姐?”禦劍剛想上前,就看她肩膀一抽一抽。
明明白天看起來和個沒事人一樣,但夜晚獨處果然還是不能釋懷。
父與女隻能活一人的殘酷事實擺在麵前,哪有兒女願意眼睜睜看著父母為自己犧牲的。
禦劍沒有立刻上前,因為他看到假山陰影中正站著一色藍的身姿。
雖然是位藝術家,但他穿盔甲時的氣勢並不弱,也不奇怪,任何行業能站到金字塔頂尖的那一撮人顯然不會是弱者。
但一色藍此刻背脊微微彎曲,看上去就像個再普通不過的疲憊老父親,全然沒有半點氣勢。
看到走廊邊的禦劍,他努努嘴示意後者去安慰一色茜,自己則拖著沉重步伐默默退回陰影之中。
不知為何,那身形越走反而越發挺直,仿佛下定某種決心,變得不再迷惘。
禦劍思索片刻,這才來到一色茜身旁。
“彆哭了。”
“嗚。”一色茜轉過身來,臉上滿是眼淚,哪還有天才少女畫家的風範,簡直就像個哭花了臉的小女孩。
也不顧男女有彆,她雙手哐一下勒住禦劍脖子,就像抱住大號玩偶那樣嚎啕大哭起來。
禦劍無奈拍了拍一色茜的後背,結果她哭得更加厲害,仿佛要將內心深處積蓄的所有悲傷全部宣泄出來。
人類,真的是很脆弱的生物。
禦劍忽然生出這般想法。
麵對天災,麵對人禍,麵對各種各樣的悲劇,大部分人能夠做出的選擇非常有限,彆說是身邊的人,就連自身想要活下去都得拚儘全力。
現在的禦劍也是如此。
修羅之夢就像一個看不見具體形貌的對手,與他糾纏至今,將原本脆弱的平凡之人撕碎重鑄,變成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彆樣姿態。
此刻,他劍術超群,他身姿如電,他堅毅果決,縱使與千百人為敵也全無半點遲疑。
但,他依舊是個凡人。
我應該可以做得更好……
感受著肩頭傳來的壓迫感,那是悲傷的重量。
即使在前世那個和平安穩的國度,禦劍依然從各種渠道見識過令人或悲傷、或憤慨的事。
他覺得那是錯誤的,不隻是他,往往有很多人都認為那是錯誤的。
但並非所有的錯誤都能得到修正。
人們總是期待天降英雄,天降猛男。
那麼,這個英雄猛士為什麼不能是我?
經曆過轉世重生,連死亡都跨越過一次的我,能否成為改變所有歪曲,讓事物重歸正軌的人?
不是英雄,不是神明,而是人。
誠於己……
這個曾經下定決心作為今生守則的信念,此刻被禦劍再度擦拭。
看似簡單的信條實則有著超乎想象的沉重,想要貫徹到底絕非易事,甚至會隨著接觸的人越多,擁有的東西越多,人生閱曆的增長而變得越發困難。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
“他說風雨中,那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隻是夢?
不,不隻是夢。
還有刀劍!還有力量!
還有不屈不撓的意誌與死不悔改的頑固!
禦劍停止哼唱,像是輸入解鎖密鑰般,碧綠雙瞳被更加明亮的金紅色取代,升騰的信念在虹膜上倒映出一輪淡淡輻光。
今夜,有些東西被永遠的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