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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老貴族與新皇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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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倫敦是個謎麵,巴黎就是謎底。

——吉爾伯特·基思·切斯特頓

璀璨的水晶吊燈灑下柔和而輝煌的光芒,將舞廳裝扮得宛如夢幻之境。

空氣中彌漫著玫瑰與紫羅蘭的香氣,與輕柔的香檳泡沫交織出一曲奢華的序章。

身著華麗晚禮服的李斯特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手指震顫滑動如同雄峰飛舞,旋律由輕柔漸轉激昂,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擁有生命,跳躍、旋轉。

雖然海涅經常當著亞瑟的麵詆毀李斯特的演奏隻有技巧沒有感情,但是在亞瑟這個粗通皮毛的鋼琴演奏者看來,李斯特的演奏不僅僅是技巧的展示,更是情感的傾瀉,這種時而如山間清泉般細膩流暢,時而又如狂風暴雨般激情澎湃,激烈與和緩的切換絲毫不讓人感到突兀,這可不是光有技巧就能做到的。

《幻想交響曲》,今晚樂隊指揮柏遼茲先生的代表作品,獲得羅馬作曲金獎的傑出作品,這首傾訴愛情的曲目作為華爾茲舞曲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觀眾們都被這股李斯特的魔音深深吸引,正在一旁閒談的紳士們忍不住閉目聆聽,仿佛在音符的引領下感受到了當初柏遼茲作曲時熱戀的感情。

有的人則凝視著李斯特那雙魔術師般的手,驚歎於他如何能從那黑白鍵中創造出如此豐富的色彩與情感。

女士們的裙擺隨著節奏輕輕搖曳,男士們則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整個舞會仿佛都被這份音樂所征服,化為了一個巨大的共鳴箱。

亞瑟的注意力焦點顯然都放在了音樂上,以致於他都沒有察覺到舞伴的微妙情緒。

德萊賽特小姐輕聲問道“您來到巴黎以後,還沒有去歌劇院聽過柏遼茲先生的演奏會嗎?”

亞瑟微微回神,笑著回了句“原本是有這個打算的,但是因為我的某位熱心朋友給我惹了些事情,所以我現在遇見這些巴黎音樂界的大人物們,通常隻能選擇繞著走了。”

“惹了事情?”德萊賽特小姐好奇道“難道您那位朋友是寫音樂批評的專業撰稿人嗎?”

“嗯……”

亞瑟琢磨了一下海涅的營生,發現這位德意誌詩人的主業還真的挺難評的“不算吧,他的主業是寫詩,但是也挺愛批評的,不僅僅是批評音樂,而且還批評文學。不過,他最喜歡批評的還是政治,那是他的興趣。從某種角度來說,我認為他批評音樂和文學隻是為了給批評政治提供資金。畢竟批評政治這種事一般不賺錢,而且還得擔風險。”

“是嗎?”德萊賽特小姐將信將疑的問道“我平時並不關心政治,可是,如果寫政論不掙錢,為什麼巴黎市麵的報紙上到處都是政論文章呢?那些人難道不怕餓死嗎?”

亞瑟聞言笑道“女士,我不是說寫政論不掙錢,而是說批評政治不掙錢,如果你願意讚美政治,那不止能掙錢,甚至還能當官。”

德萊賽特小姐問道“既然如此,那為什麼您的那位朋友不去讚揚政治呢?”

亞瑟回憶了一下海涅的為人,無奈的笑道“您就行行好放過他吧。對於他來說,為了能夠融入這個社會,做一個物質和精神上的體麵人,他已經把大部分能犧牲的東西都犧牲了。在信仰上,他舍棄了自己的民族改宗當了新教徒。在金錢上,他背井離鄉來到巴黎,甚至靠著近乎於勒索的手段求生存。如果他願意讚揚政治的話,他本可以在從哥廷根大學畢業後就去讚揚普魯士的‘開明統治’,何必要等到流亡巴黎之後才開始讚美法蘭西政府的‘自由民主’呢?”

德萊賽特小姐不解道“您是說,您的那位普魯士朋友來到巴黎之後仍然在批評政府?他不怕被逮捕後,扔到牢裡去嗎?去年聖西門主義者的報刊《環球報》就被警察突擊查封了,主編米歇爾·謝瓦利埃先生還被判刑一年,要不是梯也爾先生出麵說情,他這會兒多半還沒放出來呢。”

亞瑟笑了一聲道“你這麼說,倒讓我對梯也爾先生的印象愈發改觀了。至於,我的那位朋友,您完全不必擔心,自從早年在普魯士吃儘了苦頭,他現在做事已經圓滑了許多。雖然他依然會批評政府,不過說到哪種程度不會被捕,他已經拎的很清楚了。”

德萊賽特小姐看見亞瑟侃侃而談的模樣,順著話茬向下接著問道“您看起來很熟悉政治上的事情,您是在不列顛當過議員嗎?還是說,這些都是您的長輩教給您的?”

亞瑟倒也不避諱從前的職業,反正就算他不說,這位小姐去英國公使館裡打聽打聽也能知道他這個約克賊配軍從前是乾什麼的。

“其實我和您一樣,也不怎麼關心政治,因為不關心政治便是我的工作需要。至於我為什麼會了解這些,這也很簡單,因為我從前就是個突襲報社的警察。當然,現在的不列顛並不是十多年前,我們現在提倡出版自由,所以我們不能直接查封報社什麼的。

但是如果上頭有需求,我們就得一直向報社提起訴訟,雖然絕大部分情況下,法官和陪審團都不支持我們的起訴理由,但是隔幾天起訴一次的話,給那些報社添點麻煩總是沒什麼問題的。小報社被警察這麼搞上幾個月,就得疲於奔命乖乖認輸。”

“那大報社呢?”

“大報社?大報社之所以能夠成為大報社,那都是有原因的。他們的立場比政府還要靈活,風往哪邊刮,他們就往哪邊倒,例如《泰晤士報》這種,他們都是跟著社會的風向走。如果《泰晤士報》忽然開始猛烈抨擊政府,那就說明這件事情在社會層麵已經來到了不可逆轉的程度,我們一般也不願意去碰他們的黴頭。”

說到這兒,亞瑟忽然打趣道“其實我自從來到巴黎之後,驚奇的事情發現了不少。比如說,明明巴黎對於政治言論的管控更加嚴格,但是巴黎的輿論卻比倫敦更喜歡批評政府。我前天路過孚日廣場的時候,發現牆上到處都是鴨梨的圖案,我一開始還以為這是種植園主在為自家的產品打廣告。但是那位正在塗鴉的窮酸藝術家卻告訴我,他畫的其實是國王路易·菲利普。鴨梨隻是大體輪廓,路過的行人在心中自行加上五官就算大功告成了。”

德萊賽特小姐聽到這話,輕輕揪了揪亞瑟的袖子,她小聲道“這種事情您不能說破,這是巴黎人心照不宣的小玩笑。”

亞瑟聞言笑著眨了眨眼睛“您莫非是忘了,我可不是巴黎人,而是個不懂規矩的地道英國佬。外國人在巴黎就隻有這點好處,揣著明白裝糊塗,當局還不能隨意指責我。您不知道,身為一名倫敦警察,我在不列顛的時候都快憋壞了。”

德萊賽特小姐聽到這裡,心中的疑惑總算慢慢解開了。

他原來是一個警察,後麵又當了外交官,而且就連巴黎警察總長亨利·日索凱都很尊敬他……

德萊賽特小姐一邊思索著,一邊使了個心眼兒“那您……您這次去漢諾威難道沒有把您的太太一起接過去嗎?我記得外交官出行,都經常帶著家眷的。”

“如果我有太太的話,我肯定會帶上的。”亞瑟開玩笑道“畢竟我這次出來連秘書和廚子都帶上了,不帶太太好像顯得我心裡有鬼似的。實不相瞞,如果不是我的另一位銀行家朋友正忙著處理倫敦的業務,他本來也打算和我一同來巴黎散散心的。”

“銀行家朋友?”德萊賽特小姐眼前一亮“我能冒昧的問一句,您的那位銀行家朋友是誰嗎?說不定我爸爸還認識他,歐洲的大部分銀行家都和我們家族有生意來往。”

“萊昂內爾·羅斯柴爾德,他兩年多以前還來過巴黎一趟,就是七月革命那會兒,你父親多半見過他。”

羅斯柴爾德!

德萊賽特小姐隻覺得腦袋被砸的暈乎乎的,羅斯柴爾德這個姓氏在巴黎的銀行圈裡可不是一般的響亮。

誰都知道,羅斯柴爾德家族巴黎分支的話事人詹姆斯·羅斯柴爾德是國王路易·菲利普最信任的金融圈人士。

雖然德萊賽特家族參與組建的法蘭西銀行是法國的中央銀行,握有發行紙幣的壟斷權,但法蘭西銀行的信用卻並非完全取決於自己,而是一定程度依靠握有大量金銀儲備的大型私人銀行,而羅斯柴爾德銀行就是其中最有實力的那一家私人銀行。

七月革命爆發後,如果不是羅斯柴爾德銀行為法蘭西銀行提供了大量金銀作為擔保,那麼法國公債的價格絕對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企穩。而羅斯柴爾德在關鍵時刻站在了七月王朝這邊,也順理成章的為他們贏得了新國王路易·菲利普的信任。

在法國的這個銀行家王朝中,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影響力絕對不容小覷。

而且他們的影響力也不僅僅局限於倫敦和巴黎,在奧地利帝國的維也納,羅斯柴爾德的風頭甚至還要更勝一籌。畢竟無論是不列顛還是法蘭西,羅斯柴爾德再怎麼厲害,還是局限於金融圈內。而在維也納,羅斯柴爾德家五兄弟當中的四個可是正兒八經的被冊封為了男爵。

而羅斯柴爾德家族在歐洲銀行界的標簽,除了該死的猶太人以外,便尤以獨到的眼光和善於攀附權貴著稱。

換而言之,能被羅斯柴爾德視為坐上賓,這本身就說明了一種身份。

要麼是生於紫室的皇親貴族,要麼是以武立勳的公侯之家,要麼就是身份雖低,但是前途光明、未來可能入閣的年輕伯、子、男爵們。

德萊賽特小姐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恍了神,雖然當不了公爵夫人會很遺憾,但是做首相夫人也不失為一項艱巨的挑戰。更重要到的是,隻要這位年輕的先生不死在首相任上,那麼即便他父親的爵位不高,將來他也可以憑著自己的功績受封伯爵。

或許未來的人們很難理解德萊賽特小姐這種癡迷貴族身份的情感。

在當下的巴黎,銀行家女兒的生活境遇要遠比大部分貴族的女兒殷實。

自從17世紀開始,全巴黎最好的地段,皇家廣場、聖路易島、旺多姆廣場以及時尚街區的一切亮點,都是屬於這些銀行家的財產。

這些人在法國社會占有一席之地,有著自己的勢力範圍。儘管這些人過著貴族般的生活,享受著傳統上應專屬王公貴族的影響力和生活方式,但其中的大部分在血統上卻並不高貴。

而一個又一個這樣血統並不高貴的人卻接連在巴黎這座城市崛起。在這座不斷發展的新巴黎,人們開始相信,誰都有機會發家。外省的鄉下窮小子可以身無分文來到巴黎,在短短幾年內成為地產或者金融大亨,在過世前留下一筆他人遙不可及的財富。

就是因為這種都市傳說,像是當年維多克那樣的青年人才會擠破了腦袋湧向巴黎。

不過,雖然這群被法國名相、紅衣主教黎塞留視為‘圈外人’的銀行家和房地產開發商,參與了巴黎絕大部分的城市改造和擴建。然而,身無分文的窮人變身呼風喚雨的金融家,人們對此的評價向來不佳。

巴黎人能接受在新橋或是杜樂麗花園遇見許多不同階級的人,卻唯獨不歡迎平民一夜暴富的社會新景象。

雖然這群人依然會嘴硬說“我們這個世紀,金錢就是一切。金錢代表絕對的權力,有錢就是主宰。即使出身極其卑微,有了金錢,照樣能成為貴族。”

但大部分人並不認可他們的觀點,甚至就連他們自己內心也不是那麼自信。

無論是政治宣傳冊還是個人回憶錄,從法律文獻到戲劇,在這些文件裡,銀行家往往遭到激烈批評。

各路出身的作家,無論是權高位重的官員還是無名的諷刺家,都用‘吸血水蛭’形容這些新富,說這些人榨乾這個國家的血液,讓老實的市民落魄潦倒。

甚至於就連法語辭典也得特彆給parvenu(暴發戶)這個新單詞加上了一些特彆的詞義解釋迅速賺得大錢的卑賤人士。而相應的動詞parvenir(賺得)則延伸出了‘暴發戶的揮霍無度’的意思。

至於家與劇作家的點評更是不留半點情麵,他們借角色之口直言這群人“昨日還是賤仆,今日卻做了房主。”

在大眾的眼中,他們就是一群有兩個臭錢的野蠻人,品味糟糕誌趣低級。

乞丐中的王者不還是乞丐嗎?

德萊賽特小姐每每想到這裡,即便身上穿著的是當季巴黎最時髦的裙子,用的是法蘭西最高檔的香水,接受的是全法蘭西最有學問學者的家庭教育,可每每在社交宴會上碰見那些真正的貴族千金,還是不知不覺會有一種矮人一頭的感覺。

如果她們的裝束沒有自己的華貴,那就是在追求樸素簡約之美,是優雅有格調的體現。

如果她們的裝束比自己的更奢華,那就是貴族傳承體現的深厚底蘊,是幾百年家族傳統的積澱。

如果她們的談吐和藝術造詣沒有自己高,那就是貴族小姐恪守傳統,即便什麼都不學,往那裡一站本身就是藝術的具現。

如果她們的談吐和藝術造詣比自己高,那就更完蛋了,大家會說暴發戶果然還是暴發戶,要想練出一副貴族談吐可不是小市民一代兩代就能實現的。

德萊賽特小姐越想越氣,與此同時,她還愈發的對那位倫敦來的未來首相先生抱有了更高的期待。

如果亞瑟明白這位小姐內心是怎麼想的,多半會把她介紹給猶太小子迪斯雷利,畢竟論起未來首相,還是迪斯雷利先生的專業更對口一些。

但如果德萊賽特小姐真的到了迪斯雷利先生麵前,多半隻會被那個愛穿紅褲衩綠馬甲的小子氣的急火攻心。

因為迪斯雷利先生並不喜歡她這樣青澀的小姑娘,而是專好年上係,特彆是貴族身份的年上係夫人。

如果不是他的這個愛好,這家夥壓根不可能這麼快就當上議員,未來首相更是無從談起。

但眼下,最令德萊賽特小姐著急的卻並不是年上係的問題,而是她發現亞瑟不見了。

這位被蘇格蘭場雙開處理的助理警監一如既往的秉持著他神出鬼沒的出行習慣,僅僅是德萊賽特小姐一走神的工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連一點豬味兒都沒給自己的舞伴留下。

“爵士?”

德萊賽特小姐環顧四周,舞會現場的爵士確實有不少,但麵相一眼看上去能當首相的卻一個也沒見到。

喔,或許正在與舞伴激情熱舞的梯也爾先生算一個,但奈何他的身高還沒有德萊賽特小姐高,粗看上去自然也就很容易的被過濾了。

德萊賽特小姐正想去休息室尋覓亞瑟的蹤影,但還不等她動身,卻聽見鋼琴聲忽然一停。

緊接著,是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她轉頭望去,兩側的樓梯上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列隊的衛兵。

身著晚禮服的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頂著他那張巴黎大街小巷牆壁上隨處可見的標誌性鴨梨臉蛋,親切的衝著臣民們打了聲招呼。

而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的、留著海豹胡、穿著標致軍裝的年輕人。

路易·菲利普笑著開口道“先生們,女士們,請容許我為大家介紹我身邊的這位年輕人,夏爾-路易-拿破侖·波拿巴先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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