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倫敦,威斯敏斯特,白廳街4號,大倫敦警察廳。
亞瑟坐在辦公桌前,盯著那份記錄著喬治·威爾金森公司股東名單的報告半天都沒挪動視線。
說他是在看文件其實並不貼切,準確的說,亞瑟是在品。
哪怕排除其他股東,單是股東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就已經足夠他品上好幾天了。
說是第一個名字,其實也不準確,隻不過在這份法國大使館發來的文件中,前排的這些人完全可以用一個名字總結——勞埃德保險。
作為現今世界上最成功的保險公司,或許也是19-21世紀這三百年中最成功的保險公司,勞埃德保險的名頭從17世紀開始就已經逐漸成為了英國乃至於世界航運業的一塊金字招牌。
但大多數人都想不到,這家保險業巨頭的創始人愛德華·勞埃德居然是一家在17世紀經營咖啡廳的小個體戶。
在最開始的時候,勞埃德的咖啡廳坐落在泰晤士河畔附近的塔街。
由於塔街是倫敦毗鄰碼頭,又與倫敦海關、海軍部和港務局等重要海事部門緊挨著,再加上他們的咖啡或許充滿了大海的味道,勞埃德先生又是個健談的人。
所以,久而久之的,這裡就成了在碼頭討生活的船長、水手、小貸公司所有者和保險商人等航運行業相關人士聚會吹牛、討論發財小妙招的地方。
有的保險商人甚至因為這裡客流量甚大,所以直接把辦公地放在了勞埃德咖啡廳的餐桌上,他們就在這裡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同客戶簽訂保險單、開展業務。
幾年之後,勞埃德先生因為通過經營咖啡廳賺了些錢,所以就把咖啡店的位置搬到了一個更加高端大氣上檔次、顧客消費能力也更強的地方,倫巴第街和豐恩路的交彙處——倫敦皇家交易所的所在地。
而勞埃德先生此時作為一名成功的咖啡館經營者,在搬遷之後他要解決的當務之急就是如何在招攬新顧客的同時挽回那些老主顧。
他敏銳的察覺到了出入此地的保險經紀人對於最新消息的渴求程度,由於當時通信條件很差,所以坐在店裡喝咖啡的商人大多數隻能默默地等待消息,他們不是在等待即將到岸的商船,就是在互相交換信息和討論國際新聞,而那些命懸一線的更是每過三五分鐘就要來向勞埃德詢問某某船長的商船是否到達。
為了更好的服務客戶,同時也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客源,勞埃德開始主動讓服務生留意來來往往的商人,記錄從他們那裡探聽到的最及時的航運資訊信息,包括海上和內河主要港口碼頭的航運資訊、國際國內局勢、商界新動向等等。
而到了晚上的時候,勞埃德便會將這些最新消息彙集起來,寫在店內的公告牌上供顧客瀏覽。
不止如此,勞埃德先生還貼心的在咖啡館中最顯著的位置設立了一個演講台,每天專門讓服務生在這裡向各位商人大聲宣讀航運信息。畢竟,乾保險的也未必都是識字的,不是嗎?在這個文盲遍地的時代,哪行哪業都會有那種踩了狗屎飛起來的小暴發戶。
然而,也不是每個保險商人都會每天光顧勞埃德咖啡廳,誰家裡都有可能出點家長裡短的事情。
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勞埃德先生又專門發行了一份名為《勞埃德航運新聞》的報紙,以便那些錯過了消息的商人們查閱過往訊息。
就這樣,小小的勞埃德咖啡廳竟然慢慢的成為了倫敦保險行業的主要交易市場。到了1719年的時候,在咖啡廳裡完成的海上保險交易額竟然達到了驚人的900萬英鎊。
而《勞埃德航運新聞》也發展成了《勞埃德船舶日報》,這份報紙在保險行業的權威性僅次於英國政府專門用於刊登重大政治新聞的《倫敦公報》,就連《泰晤士報》與《曼徹斯特衛報》在這方麵也無法望其項背。
勞埃德咖啡廳的老顧客們也自發的組織了一個名為勞埃德船級社的機構,他們的主要業務就是對船舶的安全係數等級進行評估,並登記進《勞埃德船舶登記冊》以便各位大船東和保險商人進行參考。
如果僅僅隻有這些,勞埃德這個名字顯然還不值得大書特書。
之所以要把勞埃德保險單獨擺出來,是因為在1771年的時候,保險商人們發現小小的勞埃德咖啡廳已經越來越無法支持龐大的保險商人群體談生意。
因此,咖啡廳的一位老主顧荷蘭保險商人範·梅爾向大夥兒提議建立一家‘新勞埃德’事務所,作為海上保險的交易平台。
他以每人100鎊的價格發行了新事務所的股份,並很快籌措到了近萬鎊的資金,而來自聖彼得堡的俄國保險商約翰·安格斯坦則提議公司應該在皇家交易所租借辦公場地。
但商人們雖然對於皇家交易所這個地點很滿意,但是卻對於租借這樣的使用方法不太高興。
因此,他們直接全款拿下了皇家交易所的辦公樓,並將這裡作為勞埃德保險的交易場地。
而勞埃德保險與其他保險公司的不同之處在於,它並不像是一個通俗意義下的公司,而更像是個體保險商人們的公共交易平台。
如果套用後世的概念來說,勞埃德保險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辛迪加型壟斷組織。
從獨立性上來說,儘管辛迪加的參與者在生產和法律上保持獨立,但他們在商業上已經完全受製於總辦事處,不能獨立行動。
辛迪加的各個成員在商業上必須是高度統一的,他們不能與市場發生直接聯係,隻能借由辛迪加來談生意。
而如果一個辛迪加的成員想要退出,則需要付出相當大的成本,包括重建購銷機構並重整與市場的聯係。
此外,退出還可能遭到辛迪加的阻撓和排擠。
勞埃德保險就是這樣的保險業辛迪加,它由數千名來自世界各地的保險商人共同組成,所有人都通過勞埃德保險的平台進行獨立或者聯合承保。
在勞埃德保險的承保業務中,少的可能隻有幾個人承保,而一些大型項目則可能出現成百上千人共同承保的盛況。
而勞埃德保險的特殊架構也使得它的成員數量自創設之初便呈現迅猛增長態勢。
在這裡,你隻要能夠拿出五百英鎊的資產證明,你就可以成為勞埃德保險的保險合夥人。
而這樣特殊的發展模式也使得勞埃德保險在曆經半個多世紀的變遷後,一舉拿下了不列顛航運業九成、世界航運業五成的保險業務。
毫不誇張的說,倫敦碼頭停泊的幾乎所有船隻基本都是由勞埃德保險承保。
並且,由於勞埃德保險持有的龐大現金流,因此,它又是倫敦證券交易所裡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哪怕是在政治圈子裡,倫敦的各位大人物們也向來重視這群支撐著海洋帝國的保險商人。
原因無他,因為這群人每年都能為不列顛從海外賺來成百上千萬英鎊的財富,將源源不斷的黃金白銀送進不列顛本土。
並且,勞埃德保險的合夥人們在有了錢之後也對政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喜歡讚助議員,也會自己出來選議員。
至於他們的政治觀點,拋開其他方麵不談,至少在對外關係上,他們和大部分生意人一樣秉持著以和為貴。
眾所周知,財富天生厭惡風險。所以除了少數行業外,對戰爭通常都是敬而遠之的。
而論起哪種類型的財富最討厭戰爭,那麼毋庸置疑,肯定是這幫賣保險的,尤其是勞埃德保險這種大型跨國保險公司。
兩國開戰不管哪邊贏了,他們基本上都是賠錢。
亞瑟手上的這份名單裡,有不少人的名字他看著都覺得眼熟,甚至那天他在下院旁聽時還直接打過照麵。
從去年波蘭問題出現時,這幫與勞埃德保險關係緊密的議員便一直在下院呼籲波蘭與俄國人應該保持克製立場。
而在威斯敏斯特聯合會希望政府能夠派兵介入波蘭問題時,這幫家夥的反應也相當激烈。
現在想來,勞埃德保險雖然不希望波蘭與俄國開戰,但是既然這已經形成既定事實了,那麼他們現在的當務之急便是儘可能協調好英國與俄國的關係,避免兩個世界大國爆發進一步衝突。
畢竟波蘭被俄國人踏平對勞埃德保險的影響其實並沒有多大,但是一旦俄國與不列顛鬨起來了,那麼很難不讓這群保險商人想起當年拿破侖戰爭時,隔三差五傳來的商船在海上被擊沉的消息。
七次反法同盟,不僅僅是對法國的災難,與此同時,更是勞埃德保險的災難。
對於這幫保險經紀人來說——白花花的英鎊,都送在炮口下了,簡直是造孽啊!
麵對這群觀點奇特的‘和平主義者’,亞瑟也說不清楚心裡到底是怎麼個滋味兒。
如果說勞埃德保險深度參與了利物浦的刺殺案,那麼很多問題確實就都能解釋的通了。
以這幫保險商人的實力,想在利物浦這樣的港口城市弄清楚亞瑟的行蹤簡直是易如反掌。甚至可以說,這次刺殺沒弄死亞瑟反倒算是一種奇跡。
這隻能說明,他們確實沒打算把同政府的關係鬨得太僵,也並不打算要亞瑟的命。又或者是,他們一早就同上頭協商好了,一切點到為止,隻是想整出點駭人聽聞的新聞標題。
畢竟蘇格蘭場的警司要是真死在了利物浦,那不給點正兒八經的交代,反倒是弄得內閣下不來台了。
想到這裡,亞瑟對於下院調查委員會緩慢的調查進展總算也有了數。
這一次刺殺,內務部推動了《市政警察法案》的立法工作。
外交部達成了從輿論上壓住援助波蘭的呼聲,勞埃德保險降低了俄國與不列顛之間潛在的戰爭風險。
內閣在霍亂防治上也有了正當理由加大對外國移民的審查隔離力度,而且還能敲打敲打近些年來在各種問題上陽奉陰違的利物浦市政當局。
至於俄國人,他們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去收拾波蘭,而不用擔心不列顛有可能在背後捅刀。至於波蘭人的盟友法國人……
從塔列朗會主動來聯係亞瑟這樣的小人物來看,他們的情況確實很糟糕。老瘸子不去找他的老朋友威靈頓公爵,而是選擇從亞瑟這個層級入手,這本身就說明他隻不過是想在事情徹底黃了之前最後努力一下罷了。
亞瑟一想到這裡,忽然拿起那份文件,隨手將它扔進了房間內的壁爐裡。
他望著紙張在火焰中一點點燃燒、卷曲、焚儘,隻是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嘴裡碎碎念道:“抱歉了,塔列朗先生,這一次我恐怕幫不了你。不過您這樣的傑出人物應該明白,這不是因為我不重視我們之間的友誼,而是這道題從一開始就是單選題。”
亞瑟正說著話呢,忽然,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
“亞瑟……”
路易抱著剛剛拿到手的文件,臉上陰晴不定道:“哈裡森先生他……”
亞瑟對此早有預感似的,他隻是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路易。
“怎麼了?上吊、投河、跳樓,總不能是學俄國人的老辦法,中風吧?”
路易沉默了一會兒,回道:“他用一把開信刀自殺了,自殺前還留下了一封親筆信,信中承認了他雇傭殺手前往利物浦行刺的事跡。並且調查委員會還在哈裡森的宅邸中,發現了幾張他給殺手的彙款票據。”
亞瑟聞言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儘,隨後拉開辦公桌的抽屜,那裡麵有四份他事先就寫好的調查報告。這一次,他選擇的是最上麵的那份。
亞瑟抬手將文件交給路易,吩咐道:“裡麵有一式兩份,一份交給羅萬廳長,另一份麻煩伱轉遞內務部,麵呈內務大臣墨爾本子爵。”
路易都不用看裡麵寫的是什麼,他完全明白亞瑟的意思。
但這個時候,他還是希望能夠抗爭一下,路易暗示道:“根據您編纂的內部培訓手冊,如果受害者的屍體出現兩處以上的致命性刀傷,並且傷口分布還比較雜亂,更難以理解的是,那刀柄……”
“路易。”亞瑟放下酒杯,問了一句:“培訓手冊的全名是什麼?”
路易脫口而出道:“報告!《刑事犯罪調查手冊》。”
“沒錯。”亞瑟聳肩道:“這是一起政治犯罪,不是一起刑事犯罪,所以在這起案件中手冊是不適用的。至於哈裡森先生的身上為什麼會出現多處致命性刀傷,我傾向於認為他這個人比較堅強。”
路易聽到亞瑟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終於也不再堅持了。
他歎了口氣點頭道:“好吧,我明白了。”
他拿起文件轉過身正準備出門,手搭在門把手上放了半天,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兒。
拿破侖家族的人,怎麼能受得了這種氣呢?
正當他還在消化情緒時,隻聽見亞瑟的聲音從他的背後響起。
“有的案子,不急於一時。雖然真相隻有一個,但在大部分情況下,人們會把它轉化為多種形式。泥人經不起雨打,真相經不起調查,咱們以後的路還長呢。如果他們現在就迫切的需要一個真相,那就給他。接下來,我們隻要靜靜等待就行了,看看最終浮上水麵的會是什麼,看看他們到底還想要乾嘛。”
路易聞言,忽然扭頭望向亞瑟問道:“你覺得他們到底想乾嘛?”
“我不知道。”亞瑟托著酒杯抬頭望向窗外的白廳街:“我隻是覺得,輝格黨的紛爭好像比托利黨的看起來更隱蔽,也更複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