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何種壞事,欲抓那作惡之人,先得去找出能從那件壞事中得利之人。你不在了,能對誰有利呢?——《基督山伯爵》大仲馬從口袋裡掏出小筆記本,夾著其中一頁朝著亞瑟輕輕揮了揮。亞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沒辦法讓他用簡單的利害去衡量刺殺事件糾集的利益方。如果從私人恩怨層麵上來說,嫌疑最大的顯然是前議員伯尼·哈裡森與治安法官喬治·諾頓。但偏偏現在他身上還掛著個極為特殊的身份。如果從利物浦特派緝私監察專員的角度來考慮,想要弄死他的人包括不滿港口管製的進出口貿易公司,這些公司並不專指利物浦協會裡的那些,更包括擁有世界各地皇家專營權的巨型公司,例如不列顛非洲公司、不列顛西印度公司、不列顛莫斯科公司等等。這些掌握大量壟斷專營權力的貿易公司雖然無法與19世紀末期才出現的卡特爾、辛迪加、托拉斯、康采恩等大型壟斷商業聯合體相比擬,在法律和實際層麵上,哪怕是他們當中的領頭羊東印度公司依然得向議會低頭。但是誰要是因為這些公司在議會麵前低頭,便把他們當成慈眉善目的良民,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以總部設在倫敦利德賀街的東印度公司舉例,這家成立於1600年的公司在從伊麗莎白一世手中取得了東印度地區21年專營權利,也收到了替王室開辟前往東印度群島、馬來半島、明朝海岸和日本列島貿易航線的任務。而在東印度公司成立之初,他們開辟航線的任務其實並不順利。探險船隊屢屢遇險,東亞的海盜也遠比他們想象中還難對付。就連公司的骨乾成員,不列顛知名探險家約翰·戴維斯也戰死在了一次和日本海盜的火並之中。而到時間來到第八年,甚至於國王都已經不再對開辟東方航線抱有希望時,東印度公司卻突然傳來喜訊。經過一輪輪的血拚與不懈努力,公司船隊正式在印度的蘇拉特登陸,並在孟加拉灣附近的一座小城建立了第一座工廠。收到這個消息的國王詹姆士一世大喜過望,為了褒獎東印度公司,他向對方頒發了一份無限期特許狀,並宣布該許可狀隻會在公司連續三年沒有盈利的情況下才會被取消。而為了保護東印度公司來之不易的成功,詹姆士一世甚至派出外交官造訪印度霸主莫臥兒帝國,並以定期提供歐洲珍寶為條件,成功與莫臥兒皇帝賈汗吉爾達成外交協議,確認了東印度公司可以在莫臥兒帝國境內定居和建立工廠的權利。有了這些合法文件的保護,商業版圖迅速擴張的東印度公司沒過多久就以猛虎下山之勢將經營印度許久的葡萄牙商人打得滿地找牙。而在東印度公司春風得意之時,英國國內卻爆發了光榮革命。由於他們的主要資產都集中在印度地區,所以竟然毫發無損的渡過了這場持續了半個世紀的紛爭。不止如此,為了爭奪東印度公司這隻能下金蛋母雞的支持,不論是護國公克倫威爾還是想要複辟的英國王室,都向他們拋來了橄欖枝。克倫威爾提升了他們在議會中的地位,而複辟的查理二世則更勝一籌。他直接針對東印度公司頒布五條法令,授予東印度公司自主占領土地、鑄造錢幣、指令要塞和軍隊、結盟與宣戰、簽訂和平條約以及在被占據地區就民事和刑事訴訟進行審判的權利。而授予東印度公司這些權力,幾乎無異於宣布東印度公司公司即國家。雖然東印度公司一直對外宣稱它不是政府,但實際上它此時就是一個獨立於英國政府的政府。而本著有權不用王八蛋的心理,東印度公司很快就組建了屬於公司的獨立武裝力量,並在厲兵秣馬幾年後悍然發動了被稱為英國-莫臥兒戰爭,但實質上卻是東印度公司vs莫臥兒的戰爭。不過,剛剛成軍的東印度公司武裝力量顯然在高估自己作戰能力的同時,又低估了莫臥兒帝國的實力,以及那些在印度吃了他們暗虧的法國商人與葡萄牙商人對同行的怨恨程度。在鏖戰4年,挨了一堆法國和葡萄牙軍火,且英國國內政局也因為光榮革命動蕩不安無力援助他們,牙都咬碎了的公司董事會終於死了心。在125位主要股東的壓力下,公司在召開緊急董事會後,宣布將會及時止損,與莫臥兒帝國握手言和,而言和的代價則是賠償對方15萬金盧比。這一仗打的東印度公司元氣大傷,而從光榮革命中回過神的王室和議會也終於發現,咱們是不是對這家民營企業太過縱容了一點?但是東印度公司的無限期特許狀畢竟是經過合法程序頒發的,而且他們也一直保持著盈利,直接收了他們的專營權無論從道德上還是法律上都是說不通的。但這點小困難顯然是難不倒各位都想去印度發財的‘英雄豪傑’們的。本著‘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的精神,大夥兒很快就想出了一條另辟蹊徑的陰招。雖然沒辦法吊銷東印度公司的特許狀,但是議會可以放開其他公司進入印度貿易的權利嘛,這不也等於實質上廢除了東印度公司對印度地區的專營權嗎?不止如此,議會為了防止進入印度的公司會被東印度公司的體量打垮,還親自下場立法成立了一家名叫‘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新公司來和老東印度公司打擂台。而感到危機的東印度公司股東們則著急忙慌的趕忙湊了幾十萬英鎊吃進了這家空殼新公司的股份,不止如此,他們為了向政府表忠心,董事會連夜頭腦風暴,最後終於推出了曆史上第一條公司格言——auspicoregisetsenatusangliae(奉英格蘭/盎格利亞王者與議會之命)不過雖然東印度公司再三要求公司員工認真領會格言意涵、認真貫徹格言精神,並再三強調‘國王和議會指揮公司’是東印度公司建立的根本原則,但這終究是挽回不了國王和議會的心。當國王和議會發現新公司在印度的發展不如預期,更無法影響到老公司的壟斷地位時,小心思便又活泛起來了。而察覺到事情不妙的東印度公司這一次則搶先一步,提出了新公司與老公司合並的方案,並邀請殖民事務部、財政部與貿易委員會深度參與公司改組,議會則負責監督。最終,在東印度公司不情不願的吃下政府硬塞過來的320萬鎊貸款,新老公司的合並方案順利通過議會審核。而作為回報,議會則‘慷慨’的把印度的壟斷專營權還給了它。雖然按照老許可狀的規定,這權利本來也是應該屬於它的。不過抱怨歸抱怨,在解決了分贓不均的問題後,英國政府很快便在外交和軍事上再次給予了東印度公司全力支持。在外交陣線上,東印度公司從莫臥兒帝國的手中取得了在孟加拉地區的關稅免除權力。在軍事上,大批正規皇家海軍與陸軍軍官被派往東印度公司部隊任職,而這些在印度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預備役軍官們,也不乏大名鼎鼎的人物。例如以3000兵力擊敗7萬莫臥兒軍隊,並征服了孟加拉地區的羅伯特·克萊武。又或者是以7000兵力強襲4萬邁索爾王國法械軍隊,並取得勝利的威靈頓公爵。正是有賴於政府的這些幫助,東印度公司才得以成長到今天的體量。但是東印度公司與政府之間的平衡卻一直非常微妙,每當英國與歐洲其他國家爆發衝突,為了獲得穩定收入,政府都會鬆一鬆它脖子上的韁繩。而一旦到了和平時期,議會和內閣幾乎天天都在琢磨著該怎麼才能把韁繩往回扥一扥。在1784、1786、1813年的三份法案通過後,這位昔日的商業巨無霸的機構設置雖然比起從前變得更加龐大臃腫,但是回過頭來,它卻悲傷地發現,自己的腦袋上不止多了一個印度管理委員會,甚至還被設置了一個印度總督。不止如此,他的商業職能還在被議會不斷地剝奪壓縮。這隻金蛋母雞的貿易額雖然一直在穩步上漲,但是利潤上漲的速度卻遠遠跟不上開支的增幅。而開支大幅度增長的最大原因便是,為了響應上級管理部門的號召,它們在印度增設了許多對公司自身毫無收益的地方管理機構。亞瑟從前和萊昂內爾這個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少爺聊天時,就曾經說起過東印度公司的事情。從猶太少爺的口中,亞瑟得知,目前的東印度公司身上總計背負了接近1000萬鎊的債務。雖然他們的貿易額依然很大,但是利潤已經被精於算計的議會壓縮到了一個極其微薄的程度。偶爾碰到貿易行情不好的年份,東印度公司的年度財務報表裡,利潤呈現負增長甚至出現賠錢的狀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以說,在1813年徹底失去印度地區的壟斷專營權力後,如今的東印度公司就如同一隻驚弓之鳥,稍微來點動靜就能把它們給嚇到。為了捍衛自己的商業利益,他們並不介意玩點小伎倆,比如說,發動一場戰爭什麼的。或者說,經過兩個多世紀的各種風波,東印度公司如今都已經被議會整出條件反射了。他們的行為準則就是:對待議會,我唯唯諾諾。對待印度佬,我重拳出擊!法國佬和葡萄牙的商人要是敢摻和,我就連他們也一起捶了!東印度公司敢於在印度掀起一場戰爭,但是刺殺一位蘇格蘭場警司,而且還是倫敦的特派專員。說實話,他們還真未必有這個膽子。畢竟1813年頒發給他們的20年特許狀馬上就要麵臨續期了。議會平時正找不到借口捶他們呢,他們如果自己撞槍口上,那簡直就是瞌睡了就來枕頭,不論是輝格黨還是托利黨,兩邊都求之不得。東印度公司這個大哥都這樣了,就更彆提非洲公司和西印度公司等小弟了。這些公司的共識就是平時彆瞎折騰,否則議會那邊一個管理委員會再外加一個總督的大帽子蓋下來,誰他媽都扛不住。想到這裡,亞瑟忽然眉頭一皺。本來被他排除在懷疑範圍內的利物浦協會又被他列入了可疑名單。利物浦協會因為港口隔離不滿刺殺他,是第一層。東印度公司刺殺專員,借此誣陷利物浦協會,是第二層。又或者是,利物浦協會故意把刺殺做的這麼粗糙,以便讓我和倫敦起疑心,最終誤以為這起案子是東印度公司想要誣陷利物浦協會,從而在東印度公司許可狀續期使絆子,這是第三層。難道就到此為止了?後麵還有幾層?大仲馬看見亞瑟越皺越緊的眉頭,止不住發問道:“亞瑟,你想什麼呢?臉都皺的和千層餅似的。”亞瑟聞言,向後一靠,長歎一口氣:“亞曆山大,我被夾住了。不瞞你說,我現在看誰都像幕後凶手。實話告訴我吧,這幾個波蘭人是不是伱雇的?”“我想殺你還需要雇人嗎?”大仲馬拔出手槍耍了個槍花:“我要是出手,你都到不了利物浦。”海涅也捏著下巴猜疑道:“說回來,今天這事兒也是怪了。今天咱們這一行人裡,有拿破侖家族的成員,有美國鼎鼎大名的文豪兼公使館秘書,還有我這個不能為普魯士所容的偉大智者。憑什麼殺手就專奔著你來呢?你的身價難道還能比我們三個人綁一起還高?”路易聞言,隻是拍了拍海涅叮當作響的口袋:“就目前來看,暫時是的。海因裡希,你還是先把這一兜子金幣花完再批評吧。揣著彆人弄來的錢,說這話不硬氣。”亞瑟倒沒有在意他們的話,他們還有心思拌嘴,最起碼說明大家夥的情緒狀態都挺穩定。不過說回來,站在這裡的,基本都有比較強的心理素質。大仲馬在巴黎發動過‘恐怖襲擊’。路易參加了意大利的燒炭黨起義,而且他本人還是從奧地利鎮壓軍隊的炮火聲中死裡逃生的。哪怕是最次的海涅,在老家杜塞爾多夫的時候,出門遛彎屁股後麵都得跟幾個普魯士秘密警察。有了這種經曆,遭遇一次刺殺對他們來說好像確實算不上什麼大事。他的視線一轉,目光忽然對上了剛剛完成對犯罪現場調查的菲爾德警長。這位由亞瑟一手提拔上來的刑事犯罪偵查部門得力乾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亞瑟見狀,開口問道:“查爾斯,你發現什麼了嗎?”菲爾德見亞瑟主動問起,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道:“我也不知道對不對,但是……長官,如果用我們處理刑事案件的經驗來看,這場暗殺不符合正常凶殺案的邏輯。”亞瑟聞言,輕輕的嗯了一聲:“你有何見解?”菲爾德開口道:“通常來說,如果犯人真的是處心積慮想殺掉一個人。那麼他一定會選擇儘可能隱秘、不易察覺的殺人方式。隻有那種一時興起的街頭口角,才會誕生出如此駭人聽聞的激情殺人方式。按照您教我的案件調查方式,一樁凶殺案通常都是由於私人恩怨或是金錢等利益引起的。從私人恩怨方麵來說,您和那幾個殺手素未謀麵,而且這不是一場謀殺而是刺殺,這種當街殺人的方式,通常是地位不占優勢的人孤注一擲時才會使用的,就像是那位刺殺了首相珀西瓦爾的那個破產商人貝林罕。所以他們肯定是受人所托前來刺殺,這一點我不反對。但是到底是什麼樣的雇主,才會要求他們使用大庭廣眾之下當街行刺這種方式?而且還不給自己的殺手提供任何幫助,以致於他們要孤注一擲乾走出選擇這種愚蠢的刺殺方式?最重要的是,這幾個波蘭人還在動手之前大喊您的名字,就好像生怕彆人不知道他們要殺的是您一樣。如果換位思考,我是那個想要殺掉您的雇主,我肯定會要求這些殺手最起碼得趁著天黑的時候動手。比如說晚上在旅館樓下放一把火,又或者是埋下炸藥什麼的。如果做的更精細一點,我可能還會考慮先調查是哪些餐館負責提供金獅旅館的餐食,然後再伺機在您的餐點裡麵下毒。現在利物浦正值霍亂爆發期間,如果殺手使用一些不好化驗的毒藥,大夥兒肯定會以為您是死於霍亂。這樣設計暗殺計劃的話,不止高效安全而且還不容易暴露。但是目前的情況是,這幫殺手完全是反著來的。這說明,殺手背後的雇主有可能根本不在乎能不能要了您的命。他要的就是有人拿著槍來到利物浦隨便開兩槍,嘴裡再吼上一句‘我要殺了黑斯廷斯’。雖然我不能肯定我的推斷就是正確的,但是目前我們眼前呈現的所有信息都在告訴我,他們要的好像真的就是這個。”亞瑟聽到這話,眼睛也不由慢慢睜大,思路也漸漸清晰起來了。“這……你倒是給我提供了一條新思路。這還真應了那句話,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如果那幫人想要的是這個新聞效應,那或許我們應該再等等,他們應該會自己送上門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