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的倫敦,仍處於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
黎明的太陽已經升起,可陽光照射在漆黑的泰晤士河麵上卻沒有帶來半點光亮,白蒙蒙的霧氣幾乎將整條河水吞沒,隻能依稀看見停泊在各處碼頭附近小船上散發出的微紅燈光。
前方的市區中煙囪林立,雖然時間尚早,但它們卻早已迫不及待的噴出帶有惡臭氣味的濃煙,儘情揮灑著它引以為豪的劇毒空氣,遮擋住本就無多的日光,讓本就陰沉的天氣變得更加壓抑。
兩岸的狹窄街道邊隨處可見宿醉的酒鬼、無家可歸的農民以及因為失業而四處閒逛的工人,他們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已經被汙染毒化的空氣,不健康的蠟黃膚色已經說明了他們糟糕的健康狀況。
而在街巷的陰影裡,眼角閃爍著賊光的扒手們也開始物色起了自己的新目標。
賣唱的妓女們守在自己堆滿了垃圾與汙水的出租屋前招攬著客人,因為近來的經濟不景氣,她們也不得不延長自己的營業時間,並希圖能借此換到一些麵包和糖。
穿戴整齊的亞瑟與他們相比顯得格格不入,而他一路走來所遭到的白眼和唾罵也說明了新成立沒多久的大倫敦警察廳在這幫貧民眼中的形象。
在混亂、嘈雜、肮臟的倫敦東區,人們通常喜歡用另一種稱呼來代指亞瑟這樣的人。
他們叫他‘削皮器’,他們覺得倫敦警察就像是蘋果的削皮器一樣,一點點的剝去他們本就不算豐厚的‘外皮’,攪和他們的生意,乾預他們的生活,擠壓他們的生存空間。
如果是剛入職的時候,亞瑟或許還會對他們的唾罵有些反應。
但半年多的時間過去,現在的他隻是覺得麻木了。
就在前方不遠處,兩個衣著破爛的醉鬼扭打成一團。
作為一名熟練的警官,亞瑟對於這種情況的應對早已駕輕就熟。
如果你想和醉鬼們講道理,最好先給他們一棍子讓他們清醒清醒,這個道理聽起來很簡單,但卻是亞瑟和同事們在多次遭到醉鬼襲擊後才領悟出的寶貴經驗。
亞瑟毫不猶豫的抽出腰間的文明仗,朝著他們倆的腦袋上一人給了一棒。
亞瑟吼道:“如果你們兩個混蛋不想被丟進監獄裡,最好馬上給我停手!”
兩個酒鬼挨了揍頓時勃然大怒,他們擼起袖子正想要給亞瑟一點教訓,但還不等他們轉過身,亞瑟的警官刀已經頂在了他們的喉嚨上。
“我再重複一遍,如果你們倆不想惹事的話,最好馬上給我離開這裡!”
警官刀冰涼的觸感頓時讓醉鬼們醒了酒。
一個醉鬼抬手抹掉鼻子上的血,朝著亞瑟連聲道歉:“這隻是朋友之間的小打小鬨,我們來自曼徹斯特的索爾福德,我們那兒的人都是這麼表示親切友好的,這犯不著您興師動眾的。”
另一個被打掉了半顆牙的醉鬼也連聲附和道:“沒、沒錯,警官先生,我們沒打算惹麻煩,我們這就走。”
說完,兩個人便趕忙撿起丟在地上的氈帽,互相攙扶著晃晃悠悠的離開了。
亞瑟剛收拾完這兩個醉鬼,又看到街角出現了不少推著炸魚小車、拎著編織包售賣食物的街頭小販。
他們同樣發現了穿著製服的亞瑟,但每個人的選擇卻並不相同。
他們當中的一小部分選擇識趣的離開這片區域,而絕大部分卻寧死也不願放棄這處人流量頗大的街道。
眼下正是太陽初升售賣早餐的最佳時刻,如果現在離開這裡,就意味著他們將失去一天中一半以上的收入,這是他們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哪怕麵對裝備齊全且剛剛才大發神威的亞瑟警官,他們也不打算退讓半步。
阿加雷斯虛幻的身影盤旋在亞瑟的左右,放肆的惡毒大笑道:“亞瑟,瞧瞧他們的眼神,凶狠、歹毒,簡直恨不能把你溺死在冰涼惡臭的泰晤士河裡。在他們的眼裡,或許你比我更像是一個魔鬼。”
“是啊!或許過去這半年多的時間裡,我活的比你更像是一個魔鬼。街頭的小販覺得我是當局的走狗,當局懷疑我可能有雅各賓派傾向,雅各賓派的支持者覺得我是被派來監視他們的,而真正監視他們的軍警卻覺得我會給他們通風報信,治安法官覺得我和罪犯沆瀣一氣,罪犯卻認為我想把他們統統送上絞刑架。這個世界,真是荒誕。”
亞瑟摘下圓頂高帽,望著上麵的大倫敦警察廳帽徽,喃喃低語道:“阿加雷斯,我一直在想,也許是時候換個活法了。”
阿加雷斯聞言兩眼放光,甚至拿出了很少使用的肉麻聲線寬慰著:“喔!我親愛的亞瑟,你終於想通了。你早點和我合作,也許這會兒都已經當上首相了。誰和你作對,你就弄死誰,把他們統統送進我的肚子裡,就像你對鄧普斯教授做的那樣。來,咱們開始計劃下一個目標吧。不如就從那個處處刁難你的警長上司入手如何?”
“我由衷感謝你的熱心幫助。”亞瑟道:“不過我說的換個活法並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阿加雷斯愕然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亞瑟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揮舞著手中的帽子,高聲衝著前方一個正在與小販討價還價的風衣男子喊道:“埃爾德,這邊!”
埃爾德聽到亞瑟的呼喊,隻得罵罵咧咧的和小販抱怨了兩句,隨後便快步小跑來到了亞瑟身邊。
“喲,亞瑟。今天的天氣不好,我的心情也是一團糟,不過見到你讓我感覺好多了。”
亞瑟詢問道:“你剛剛和小販吵什麼呢?”
埃爾德聽到這話,忍不住爆出了粗口:“亞瑟,你是不知道那個操蛋東西有多無禮!他賣給我的四隻牡蠣裡有三隻都已經臭了,卻要收我四枚便士,這簡直就是搶劫!要不是你喊我,我少不了要和他乾上一架!”
亞瑟淡定道:“埃爾德,你要是真和他打起來會讓我很難做的。我才剛剛教訓過兩個打架的醉鬼。”
“管他呢,大不了我打架的時候你適當回避一下就是了。”
埃爾德從兜裡掏出煙鬥叼在嘴上,又從胸前掏出裝煙絲的鐵盒將其填滿,最後用火柴點燃。
他猛嘬一口吐出煙圈,這才感覺舒坦些。
埃爾德問道:“不說這個了。前幾天我問你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與其留在這個屎盆子裡,不如跟我上船算了。我們正缺一個你這樣博學多才的博物學家,來跟我周遊世界,日子輕鬆又愉快,薪水也能翻倍,說不準還能邂逅幾個異國淑女,何樂而不為呢?”
他從兜裡又抽出個煙鬥,填滿煙絲後也不問亞瑟願不願意,便塞進了對方嘴裡,還自顧自的給他打著了火。
埃爾德手上忙著,嘴上也沒閒著,他不住的勸說道。
“亞瑟,你得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在大倫敦警察廳繼續乾下去沒什麼前途,我聽說你們那裡招的警察大多數都是些失業的紡織工人又或者是從東北來的農民,甚至連愛爾蘭人都能混進去。
咱們這些從倫敦大學畢業的學生雖然不受承認,不過那都是因為牛津和劍橋的壞種們夥同各教區大主教在背後搞的鬼。如果論起學識,咱們比他們要優秀的多。
然而像咱們這樣出色的人,卻僅僅因為學校容許非國教信仰者入學而無法獲頒學位證書。世上還有比這更操蛋的事嗎?”
亞瑟嘬了一口煙鬥,開口道:“當然是有的。”
“比如說呢?”
“比如說我認識一位家境優渥、家世顯赫的家夥。他自己信仰著國教,並且還有一位高居皇家海軍少將之職的叔叔,但卻非要跑來念倫敦大學。他嘴上說著要靠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片天地,結果最後還是得靠叔叔的關係去船上討生活。”
埃爾德聞言哈哈大笑,他衝著亞瑟的肩膀來了一拳:“亞瑟,你這話說的可太刻薄了!我從前那是沒想通,但我現在已經想通了。大家都是在屎盆子裡遊泳,如果你覺得自己看不見屎,那不是因為環境好了,而是因為你已經潛進去了。”
亞瑟聞言一陣沉默。
埃爾德問道:“亞瑟,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埃爾德,我真的很難想象。”
“怎麼了?”
亞瑟歎息道:“你居然是從古典專業畢業的。”
埃爾德哈哈大笑道:“這就要歸結於你對古典的不了解了。
尼祿說過:無論男女,沒有一個人的身體是貞潔的,隻是大部分人將自己的醜惡做了巧妙的掩飾。
雖然他是個婊子養的混蛋,但這句話倒是沒說錯。
因為對於家來說,無論男女,沒有一個家的嘴巴是乾淨的,而且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都懶得掩飾。而我,也熱切的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他們當中的一份子。
不說這個了,你到底考慮的如何了?來不來我們船上?”
亞瑟點了點頭:“這回算是我承你的情了,我對於現在的工作也差不多厭倦了,換個工作對我、對這個世界都有好處。”
原本百無聊賴、四處飄蕩的阿加雷斯聽到這話,頓時氣的七竅生煙,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根草叉頂在亞瑟的後心,咆哮著。
“亞瑟!但這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可是魔鬼,魔鬼!你打算讓我在未來的幾年裡都陪你飄在海上看鯨魚交配嗎!”
埃爾德顯然聽不到阿加雷斯的抱怨,他驚喜道:“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亞瑟點頭道:“我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太好了!那咱們一言為定。”
埃爾德高興地吹了聲口哨:“你肯定會比那個劍橋畢業的家夥兒乾得好!”
“劍橋畢業的家夥?”亞瑟問道:“你們還有其他人選?”
“也不算是其他人選吧,他本來是要來船上做隨船牧師的。但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博物學家,艦長說那家夥也可以頂缺。畢竟那家夥在去劍橋進修神學之前,曾經在愛丁堡大學讀過幾年醫學。”
亞瑟又問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啟航呢?”
埃爾德道:“這得考慮到季風走向,如果海軍部催的急,那麼九月份就會出發,如果他們不著急那就要等到冬季。
不過你不用擔心從四月到啟航前這段時間的薪水問題,隻要你確定入職,哪怕是在岸上的時間,也可以得到平時一半的薪水,這份工資依然比你在大倫敦警察廳拿得多。”
亞瑟自嘲道:“薪水的問題我當然不擔心,哪怕是工廠裡的熟練工人拿的都比我多。隻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皇家海軍要組織一次環球科考航行。從我了解到的情況來看,海軍部的老爺們好像並非是什麼勇於為科學獻身的人物。”
埃爾德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科學調查?那當然是拿出去糊弄人的!
海軍部才不關心什麼科研調查。我們接到的主要命令是勘察測量並繪製南美洲的重要海圖,考察了解太平洋地區和印度群島附近的海況以及政治勢力,並為將來皇家海軍的艦隊出入這一區域提供情報支持。
但是由於北美殖民地的那幫叛民堅持貫徹門羅主義政策,拒絕大不列顛和其他歐洲國家介入美洲事務,我們隻能給自己貼個科學考察的名頭,以此來確保不會和他們發生衝突。
畢竟我們在和他們的兩次獨立戰爭裡都沒討到什麼便宜,明麵上裝裝樣子保持和睦還是有必要的。
總而言之,博物學家這個職位如果能拿出一些科研成果最好,拿不出來也無傷大雅。除了要忍受顛簸的海浪和貝格爾號的狹窄船艙以外,也沒什麼其他不好的地方了。
亞瑟,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算坑我叔叔也不能坑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