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自太祖皇帝開疆拓土,我大遼國基日盛,四方安定,然四夷未靖,戰火未熄。朕親征營州,賴將士忠勇,軍威赫赫,終克強敵,定疆土於遼境。
是役之中,蕭氏女鈺,年少承家風,懷智禦敵,斬首賊寇,安定邊疆,立下不世之功。且天命昭顯,白鹿相隨,眾軍皆稱“天女護國”,民心歸附,實乃大遼之福、社稷之幸。
朕念其功,念其忠,特封蕭鈺為雲昭郡主,賜金印、封號,以示嘉勉。自此,雲昭郡主與國同輝,護疆安民,輔佐朝政,共襄盛舉。
欽此——!
大遼聖武皇帝(禦筆親書)
聖旨下達的那天,蕭鈺離開了返京的大隊人馬,獨自一人踏上了探索中原的路。
而她前腳剛走,與她命運擦肩而過的少年——白衍初,便在混沌中迎來了另一場變故。
據說,他昏睡了一路。如何抵達上京,又是如何落入雲夢樓,全然不知。睜開眼時,便已躺在花堂的竹木屋裡,被一位盲眼夫人悉心照料。而這位夫人,正是花堂堂主黎雅。
至於那位將人扔進油鍋的郡主,她並未隨行。
——真是不負責任的主兒。
八十個孩子,就這麼交給了一個殺手探子組織,連句交代也沒有,轉身便走了。
雲夢樓勢力錯綜複雜,雖表麵上層級分明,從最底層的侍者、鬼刹、羅刹,再到天刹,以及四大堂口堂主。每一階都需經曆嚴苛試煉,可在暗流湧動的權勢傾軋下,所有規矩不過是強者遊戲的一部分。
白衍初從新人晉升鬼刹的過程極為順利,順利到幾乎無人能忽視他的出類拔萃。
那一年,雲夢樓裡特彆缺人。
太宗親征攻打後唐,雲夢樓出動了大量的人手。
叱吒北方的風堂,曾擁有樓中最頂尖的十位天刹殺手,帶領整個堂口全力出動,可回來的隻剩兩位,羅刹與鬼刹,加在一起不足三十。
坊間傳言四起,有人說是雪堂的古老爺子與風堂不和,此次征戰,趁機鏟除異己;
也有人說,是樓主有意扶持自己的女兒上位,故而借刀肅清風堂,為堂口改朝換代;
甚至還有傳言——雲夢樓已風雨飄搖,瀕臨崩塌。
前兩種說法尚且合情合理,至於最後一種……實在離譜。
戰後,雲夢樓急需補充新血,大批流離失所的孤兒被帶了回來。未至束發的孩童,足有一百五十六人,契丹、東辰、回鶻、中原……來自四麵八方。
而他,是其中分不出自己該屬於哪一族的。
這其實並不是件壞事。
與中原不同,雲夢樓中無國無族的混血比比皆是,反倒是純正的中原人,地位最低。
一來因戰敗,二來因生理上的劣勢——到了該束發的年紀,體型卻仍單薄孱弱,在這樣的環境裡,實在吃虧。
白衍初並不想進入風堂。雖然這個堂口,是所有裡麵,看似最優沃的存在。
權勢滔天,手握北方草原以及中原大陸各個小國的歲貢;財源滾滾,充滿了整座金庫錦緞金銀;錦繡綢緞堆積如山,隻要有命在,香車美人,唾手可得。
“這些,是拿命換來的。”
彼時,還在訓練營,連侍者都不是,便已這樣淡淡回應同營少年們對風堂的向往。
有關於從訓練營出去後的“自由”,這裡的孩子總是充滿了向往……仿佛,那是支持活下去的希望。
“可這是最快最有效的攀升方法,換了其它堂口,不但要通過訓練考核,還要再去琢磨那些勞什子的技能;最終還不是要與風堂配合才可以出任務……比如花堂,又是毒又蠱的,那是女人該去的地方。”
躺在他身側的少年是位中原人,來自吳國。
“蠱毒……是女人的專屬麼?”
他咬著乾枯的稻草暗自嘟囔。腦子裡琢磨著竹木屋的那幾日養傷生活,悠閒自如,那才叫人心生向往。
哎!這些中原來的,有的時候的確思維頑固不化啊!
在他看來,手段無分高低,亦無性彆之分,能夠達成目的,便是好手段。若隻憑武力決勝,暗殺者何須潛行布局,直接一對一單挑豈不更快?
不對,更多時候是一挑多,畢竟你是殺手,而對方,可未必守規矩……
“真是找死啊——!”想想那愚蠢的畫麵,就覺得好笑,白衍初不由得揚起唇角。
躺在他身側的少年沒聽清,偏過頭來詢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趕緊睡吧!明天還有試練。”吐掉嘴裡的稻草,他合上眼。
黑暗中,沉默良久,少年低低地喚他:“白衍初……”
“嗯?”
“明天……你會怕嗎?”
“嗯——”
怕嗎?不知道。倦意湧了上來,懶得思考。
“咱們說好,要一起出去的。”聲音頓了頓,透露著不安與惶恐;“你不能拋下我……”
他沒應聲,黑暗中一陣持續性地沉默。男孩焦急起來:
“我們是同伴啊!我們要一起回中原,你忘了嗎?我高家在吳越,是響當當的大家族……”
“高斌——”白衍初製止他繼續說下去的話,“睡吧!我們會一起出去的。”
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高斌總算安靜下來,沒一會兒功夫鼾聲即起。
身側的白衍初卻緩緩睜開了眼,困意全無。
七日生存試煉,一百五十六人,隻取二十。
“你可以誘殺、暗殺、搏殺,亦或毒殺,手段不拘。”
“這片山林,藏著最好的藥材,也孕育著最致命的毒物。”
“若連分辨的能力都沒有,活著出去便無從談起。”
殺戮在尚未踏出訓練營時,便已開始。勝率,十分之一。
血,已經浸透了大地,每一寸陰影之下,都可能潛伏著獵殺的機會。
所有人的暗殺手法都來自於相同的導師們,勝率十分之一,命如草菅,還沒有出營地,人數就已經減半。整片營地都被血水覆蓋,任何角落都有可能是殺人的最佳位置。
要活下去。
白衍初與高斌且戰且走,一路沿著山坡的溪水朝下遊方向移動。嚴酷的訓練方式,令少年們懂得該如何保存體力,避免無謂消耗,等待最佳的伏殺時機。
夜晚,是最危險的時刻。七日試煉,誰也不可能不眠不休地熬過去。多數人選擇結伴行動,而他們二人從一開始,便是搭檔。
白衍初的匿藏手法極好,兩人每隔兩個時辰便輪換守夜。前三日,雖有些磕碰掛彩,卻都避開了致命伏擊。
“喂,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五人的小團體將迷煙丟進山洞,迷暈了他們,卻未下殺手。
白衍初強壓著眩暈感,目光掃過眼前幾人。
“白衍初。”
“聽這姓氏,你不是中原人?”
“不是。”
為首的少年是契丹人,膚色偏白,五官卻帶著回鶻人的特征,顯然是個混血。他歪著頭,上下打量著白衍初,似笑非笑: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白衍初沒有答話,隻是謹慎地注視他。
“不過,有個條件;”少年抬手一指,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先殺了那個中原人。”
他們的目標,是高斌。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此時的高斌被繩子捆住了腳踝,如醃肉一般,倒掉在樹枝上麵,肩膀兩處各插入一把匕首,滴滴嗒嗒地被放著血;這個姿勢似乎維持了許久,地上一灘殷紅的水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人已經暈厥過去,臉色慘白如紙,上下浮動的胸腔氣息非常微弱,生死隻在一線之間。
白衍初輕嗤一聲,動了動被捆得過緊的手腕,語氣冷漠:
“人都成這樣了,還要我下殺手?再過一個時辰,他就會因失血過多死去。”
“這不一樣。”契丹少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中閃爍著審視和期待,““為了表示你對我大遼的衷心!”
白衍初聞言,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眼神裡透出徹骨的鄙夷。
“嗬,忠心?”他懶洋洋地掃了對方一眼,“說得好像你們真是契丹人一樣。”
少年神色一變,眯起眼睛:“你……你什麼意思?”
“你們三個是契丹混血吧,一個是東辰和高麗的混血,另一個是吐蕃與回鶻的混血……”白衍初語氣平靜,眼底卻帶著深不見底的冷意,“在這裡,說好聽點叫混血;難聽了,不過是雜種。如果不是雲夢樓收留,恐怕你們這輩子,連名字都不會有,隻是奴隸。”
話音剛落,一隻腳狠狠踹上了他的腹部。
說話的少年麵色漲紅,惱羞成怒:“給臉不要臉!我們是雜種,那你又是什麼?!你一個來曆不明的……”
話未說完,一支竹箭破空而來,直穿心口!
“噗——”
少年瞪大雙眼,喉間發出兩聲嗆咳,血沫溢出嘴角,瞳孔迅速渙散,直挺挺地倒地斃命。
“伏擊——”
打頭的一死,其餘四位少年頓時慌了神,頃刻間一躍而起,不管不顧朝外衝。
人還未抵達洞口,緊跟著四支竹箭破風而至。
兩隻中了眉心,當場斃命;人被箭矢釘入心口,掙紮兩下便沒了聲息;最後一人,腹部中箭,雖未立刻斷氣,卻已毫無反抗之力,痛苦地蜷縮在地,鮮血浸濕泥土。
洞內,白衍初手上的繩索不知何時已被割斷,散落一地。
他漫不經心地甩掉手裡的碎石子,彎腰解開腳上的束縛,邁步走到那名掙紮著的少年身旁,微微俯身,嗓音低沉:
“伏擊?嗬!哪兒來的伏擊?!”
白衍初手上的繩子不知何時被他割斷的,嘩啦散落下來。
少年顫抖著,睜大雙眼看著他,眼中滿是恐懼。
“你們犯了兩個錯誤。”白衍初的語氣平靜得仿佛在講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第一,話太多了,給了我足夠的時間。”
他停頓了一下,輕笑,語氣微諷:“第二,進洞前不檢查周圍的陷阱。”
少年嘴唇顫抖,卻已發不出聲音。
白衍初微微側頭,目光幽深,似是在自言自語:“人,生來不平等,但若想活得久一點,至少要學會平等對待眾生……這是修行。”
他頓了頓,輕歎一聲,似是自嘲:“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記不住。”
少年渾身一顫,瞳孔急劇收縮,血液從傷口處汩汩流出。
“早點去找孟婆,喝湯吧。”
他語氣淡然,宛若寒風掠過。
少年嘴唇微微張開,終究沒能再發出任何聲音,頭一歪,徹底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