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長亭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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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府燈火通明。

孫芝坐在臥室外堂的桌子前,轉動著手中的覆銅鐵箭頭,麵沉如水,一言不發。

沉默了半晌後,他低下頭,撩起寢服,看了看裡麵的金絲軟甲,又摸了摸空蕩蕩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氣。

馮延已經不重要了,甚至韓登……

也可以先放一放。

枯坐了半個時辰後,他將胭霞、還有那兩名雙胞胎侍女填井,另外又調了一波人來,將先前站在門口的護衛儘數替換。

——

黑夜中,淩晨、韓登、馮延等人一路策馬急馳,中途隻敢停留一小會,讓馬匹歇息片刻,而後又上馬向南奔。

韓登緊握韁繩,望著淩晨的背影問道:“你都已經摸到他床邊了,乾嘛不直接殺了他?”

“殺了他,你跟馮大人就走不了了。”

“也是……那你過段日子再偷偷潛伏回去,弄死他怎麼樣?”

淩晨忍著火辣辣的大腿摩擦,費力的向韓登解釋道:“孫芝還不能死,他活著,晉陽軍還有人約束,他要是死了,京城肯定會化為一片灰燼的。”

“那關我們什麼事?晉陽軍群龍無首,內鬥起來不是更好?”

“你爹現在應該沒空出兵河東吧?孫芝一死,應開疆不得高興到天上去?再說了,他活著,你隻需要對付他一個人。他要是死了,你就得麵對許許多多的晉陽軍將領和地方勢力,情況隻會複雜!”

跟一個成年人有矛盾,和跟一群高中生有矛盾,那區彆大了去了。

再者,一群小鴨子跟在大鴨子身邊好抓,還是它們四散而逃鑽進水裡、躲到草裡好抓?

就在這時,劉廷讓策馬追上行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淩晨,麵色焦急的彙報道:“大人,底下人來報,身後近千輕騎緊追不舍,怎麼辦?”

淩晨回頭望了一眼漆黑的夜幕,冷笑著說道:“喜歡追就讓他們追!這樣,你帶著護莊隊和鄉軍兄弟們向兩邊散開,我跟大人韓少繼續跑,你等他們過去後,反過來跟在他們後麵!”

“是!”

韓登不解的問道:“隻有我們三個嗎?那萬一被追上豈不是……”

“鄉軍和護莊加起來不到四百人,不是他們的對手,三個人和三百多人沒有區彆。更何況,那可是一千輕騎的裝備。”

“什麼……”

“駕!!”

望著加速衝向前方的淩晨,韓登也來不及再問,索性一甩馬鞭,緊追淩晨而去。

馮大人沒有韓登那麼話嘮,隻顧悶頭揮鞭。他最大的優點就是把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乾。

——

孫煦策馬衝在隊伍最前方,當然了,在大隊前麵還有精騎開路,不能真讓少主衝在第一個。

萬一路上有坑、坑裡插滿了刀,或者敵人在前方埋好絆馬繩張弓搭箭的等著,那不是在開玩笑嗎?

“少主,我們已經追了一個時辰,再追就出京城地界了。不如派人趕到他們前麵,叫其他人馬沿路攔截,窮寇莫追呀!”

孫煦聽完勸告後遲疑了一下,又把心一橫!

跑了馮延倒還沒什麼,絕對不能讓韓登也跑掉!那是製衡關中節度使的重要棋子,一旦讓他走脫,影響太大了!

更何況這些人剛出城,應該還沒有和外麵取得聯係。若是遲緩一些,再要抓他們,怕是比登天還難!

“放心!他們不過兩三百人,看腳印大多還是步行,不必疑慮,宜速追之,快刀斬亂麻!”

“少主……”

“駕!!”

當初從開封出發去鄴城時,要考慮馬車顛簸,要考慮鄉軍步行,要考慮老馮這把老骨頭。所以一直是時走時停,耗費的時間比較多。

而現在輕裝簡行,忙於奔命,管不了那麼多了。舍下步行的鄉軍後,天剛蒙蒙亮,雙方就已經追逐至延津地界。

對,就是鯉魚焙麵的那個延津。

這裡距離開封城,已經不足百裡。

還在追~還在追,這位呂梁侯顯然沒有粉過木瑞孫策,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斷,誰不喜歡這種年輕氣盛的愣頭青呢?

最終,孫煦如願以償的看到了韓登、馮延和淩晨的身影。

以及他們身後密密麻麻、由張承親自帶來的潁川鄉軍。

天色還未大亮,灰蒙蒙的原野上籠罩著一層薄霧。路邊野草上的秋霜還未散去,朝陽剛剛在地平線冒了個頭。馬兒噴鼻,抬起蹄子刨著地上的泥土,每個人都哈著白氣。

比深秋更寒冷的,是前方兩排弓兵手中的箭頭。

“侯爺,怎麼這麼客氣?連夜相送就算了,還送出這麼遠,這叫小人如何擔待得起呢~”

孫煦望著遠處一副小人得誌模樣的淩晨,冷笑一聲,不屑的答道:“你不會以為憑這些弱旅,就能抵擋住我手下的上黨鐵騎吧?”

“nonono~”

淩晨伸出食指,連同腦袋一起搖了搖後,雙手張開猛的向天上揚起:“你看清楚了,這裡不是京畿府,這裡是潁川府!!”

他話音剛落,陣前一名弓兵拉滿弦月,將綁著彩帶的哨箭舉向天空,隻聽到一聲尖銳的哨響,四周響起了沉重的馬蹄聲和整齊的腳步聲。

劉青山手提長刀,帶著一支人馬出現在了東邊。

陳嘯扛著大環刀,帶著一支人馬出現在了西邊。

劉廷讓帶著護莊隊和鄉兵們,也追了上來,出現在晉陽軍後方。

晉陽軍陣列裡頓時傳來一陣騷亂,他們追趕了許久,這會早已經是人困馬乏,對方以逸待勞就算了,人數還遠在他們之上!

淩晨笑嘻嘻的望著孫煦,用能氣死人的語氣說道:“呂梁侯,攻守易形啦!”

孫煦咬著牙看向淩晨,又氣又恨又無奈。

下一刻,他果斷調轉馬頭,高舉著長槍喝道:“全軍撤退!”

撤?撤哪去?

乖乖到我的碗裡來吧!

馮延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老腰,另一隻手舉起手臂,果斷揮下!

“殺!!!”

無數箭矢飛向空中,像雨點一般灑落在晉陽騎兵的頭頂,慘叫聲瞬間響起,不斷有人跌下馬來!

劉青山和陳嘯向著劉廷讓的方向運動靠攏,合圍之後,盾兵排在一起圍成一堵圓牆,槍兵將長槍伸出去,弓箭手在後,將對手徹底包了餃子!

經過一夜的長途奔襲,胯下的馬兒早已沒了力氣,一個衝鋒過後就再也跑不動了。晉陽騎兵隻能立在馬上將孫煦護到中心,疲憊的揮舞著手中兵器,和精神頭十足的潁川鄉軍接戰。

一交手,更絕望了!

這些人士氣高昂,彼此之間配合默契,根本就不是武備鬆弛的地方衛戍部隊,明顯是經曆過戰火洗禮的。

前排兵倒下後,立刻就有人補上空缺,每個人都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們的腦袋和脖子,一出手都是往護甲薄弱處去,又準又狠!

被四麵包圍著,騎兵的機動性根本發揮不出來,而且隨著包圍圈漸漸縮小,內圈的騎兵一籌莫展,隻能等待著外圈的同伴倒下後才能與敵人砍殺。

馬匹互相擠搡,晃的馬上騎兵連箭都沒法射,身邊挨著的又都是自己人,弓拉不開,槍舉不起。

等到孫芝派來接應的軍隊趕到戰場時,隻剩下一地的屍體和斷箭。

——

押著五花大綁的孫煦回到開封後,馮延傳檄四方,揭露了孫芝的累累罪行,發布了聖上口諭,號召天下諸侯起兵勤王,前往鄴城救君護駕!

第一個響應他的,不是韓玨,也不是文訓,更不是什麼其他地方的知府太守,而是應開疆。

在邢州擊敗大周朝廷最後的軍事力量後,燕帝陛下在黃河兩岸已再無敵手。青州府和琅琊府亂成一團,中原諸府又各自為政,憑借手中的十萬燕軍和草原三部的外援,收拾他們輕而易舉。

但眼下他還不能跨過黃河,因為孫芝在他旁邊。

按照晉王爺前幾次的表現來看,大概率是不會坐視他一統中原的,隻要他敢南下,孫芝百分百會出兵偷他屁股。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於是,剛剛結束邢州大戰的應開疆,將矛頭對準了駐紮在鄴城的晉陽軍。

本來頂著個反賊的名頭,手底下人還有點嘟囔,可現在潁川知府竟然發布了小皇帝的口諭,孫芝也成反賊了!

那還說什麼?兩橫一豎就是乾!兩點一力就是辦!雖然我是反賊,但一點也不影響我討伐反賊。

當應開疆兵臨邯鄲後,孫芝也顧不得救自己的好大兒了,反正這些年來他一直在京城做質子,現在就繼續做質子吧,

在哪做不是做?

儘管內心有點舍不得兒子,但在皇圖霸業麵前,一切皆可拋!

比起這兩位火急火燎的出頭鳥,文訓就精明多了,他也響應了馮延的號召,但僅限於聲援。

自從孫芝進京勤王後,江淮軍東攻廣陵、西戰南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將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大片區域納入了實際控製範圍。

眼下文訓更是親自帶兵包圍了下邳城,正在向曾經一起並肩作戰、抵禦唐國的徐州知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孫芝和應開疆圍繞著京畿府,肯定要展開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而他就可以趁著這段時間進入混亂的齊魯大地,一舉統一河南江北之地。

到時候,再和鄴城之戰的贏家展開決戰,徹底決出新的中原霸主。

而且他還比那兩位少一個debuff,文家世代忠良,至今仍是周臣。

應開疆解決了大周橫掃天下的禁軍,孫芝解決了大周統禦四方的朝廷,馮延動搖了孫芝的正義性和合法性。

老文什麼也沒乾,好處一件沒少拿,罵名一點都沒沾,躺贏~

跟他同樣享受到政治紅利的還有關中節度使韓玨,但他的日子遠沒有親家那麼舒服。

自從孟蜀和唐國為了荊南、嶺南大打出手,相持不下後。關中軍和江淮軍暫時都沒有了來自南方的威脅。

可是……

文訓的北邊,是零散的中原州府。像是一群含羞的女子,膽怯的望著他。

韓玨的北邊,是彪悍的朔方鐵騎。像是一位凶猛的大漢,怪笑著打量他。

安全到達潁川府後,韓登就向馮延告辭,他要回家鄉了。

西城門外,官道兩旁秋草枯黃,微風拂過柳梢,落葉飄零。遠處的黃河古渡上,商船往來不絕,小舟漂泊岸邊,漁人和樵夫閒坐在枯樹根上,指著北麵侃侃而談。

亭子裡的淩晨和韓登對坐木桌前,擺上三兩小菜,溫酒一壺,一起望著平緩的水麵,波光粼粼。

認識韓登也有兩年了吧,這段時間沒少煩他。可真要分彆了,淩晨這心裡又有點舍不得。

他這趟回去,要麼走洛陽府,要麼走南陽府。這兩個地方一個歸順了孫芝,另一個戰火紛飛,此一行山高路遠,危險重重。

能不能活著回去還不知道,就算回去了,下一次再見麵,是敵是友……

就難說了。

在政治力量的利益麵前,不會因為個人的情感而發生改變,如果到最後韓玨和文訓開戰,他們兩個又該如何麵對彼此呢?

“有機會了來長安,我帶你見識見識那邊的美人,絕對比汝南的好。”

“好,我會把這話原封不動的告訴我家青檸。”

“……”

無奈的搖了搖頭後,韓登揚著帥臉,端起桌子上的酒杯舉向淩晨說道:“我在中原朋友不多,你算一個。”

淩晨端起酒杯跟他碰完後,輕蔑的說道:“還“算”一個?小子,能得到我的認可,你應該感到榮幸!在這個時代,整個天下,有資格做我朋友的可沒幾個。”

韓登喝完,將雙手扶在膝蓋上,笑著說道:“我就欣賞你這種兩極分化的模樣,慫的連娘子都怕,卻敢跟晉陽節度使對著乾。”

“那是愛,不是怕。”

“切~”

……

沉默了一會後,淩晨望著韓登,語重心長的說道:“路上機靈點,該軟就軟,少惹事,早點回到家裡去。”

韓登和他對視一眼,心中微微有些感動,眨了眨眼睛後站起身來,拍著衣服說道:“知道了,你要是在這邊待不下去了,記得來找我。除了我爹,誰敢惹你和青檸,我保證叫他腦袋搬家。”

“放屁!老子要是淪落到靠你保護,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你要是有麻煩了就喊我,彆不好意思,我替你擦屁股已經擦出經驗了。”

韓登哈哈一笑,走上前來,將手搭在淩晨的胳膊上,依依不舍的說道:“兄弟,保重。”

“去吧,路上小心。”

點了點頭後,韓登走出亭子,跨上馬看向淩晨,朝他抱了抱拳。緊接著扯住韁繩調轉馬頭,一路絕塵而去,消失在了官道儘頭。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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