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如警鐘般在孫傳庭心中敲響,警示他這話題已然踏入危險的區域,不宜再深入探討。
然而,有關天下皇朝根源以及曆經數千年的製度變遷,他雖知曉一些,卻並未深入鑽研。
此刻,聽著孫熙的講解,好奇心如同被點燃的火苗,在心底悄然躥升。
孫傳庭雙唇微微張開,似要開口說些什麼,可轉瞬又緊緊閉上,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微微側身,目光不自覺地落在船舷邊那緩緩流淌的河水上,表麵看似平靜,內心卻滿是糾結與期待。
他也迫切地想聽一聽,這天下皇朝的根源,究竟還隱藏著哪些不為人知的奧秘。
孫熙已然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
說到激動之處,他雙眼炯炯有神,仿若燃燒著兩簇熾熱的火焰,完全顧不得孫傳庭此刻的複雜心情。
孫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他凝視著麵前那略顯陳舊的船艙,聲音低沉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隻有愚民,遠遠不夠。”
“愚民是為了降低成本,但百姓之中到底還是有聰明人。即便是普通人,也有識破皇朝謊言的那一天。”
“比如,國君的財富取自百姓。”
“將稅收藏在物價裡雖然能隱瞞一時,但瞞不過聰明人,也瞞不過經常接觸此類的人。”
“國家與百姓,終究是對立的關係。”
“百姓強大,則國家想要掠奪百姓就變得困難了。”
“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治國之道,務在弱民,這便是商君的核心思想之一。”
孫熙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重重地砸在船艙內的空氣中。
“那麼,如何才能做到弱民?”
“限製百姓的武器,讓百姓沒有反抗的能力。”
“限製百姓的集結,讓百姓無法威脅到國君。”
“限製宗族的產生,讓國內沒有可以威脅到官僚集團的勢力。”
“限製百姓的移民,讓百姓無法逃離掌控,從而為國君創造更多財富。”
“限製百姓的學習,讓百姓隻能學習技術,為皇朝創造財富。但絕不能允許他們聚眾商討國事,議論國事,更不能讓他們學習治國方麵的書籍。”
“隻有使人民愚昧無知、樸實忠厚,擁有生存的技能創造財富,但又不懂治國管理之道,百姓才能繼續為君主創造財富,但又不易結成強大的力量來對抗國家和君主。”
“如此,國家就會容易治理,君主的地位也會更加牢固。”
孫傳庭聽聞,瞳孔猛地緊縮,心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那喉嚨乾澀得仿佛要冒煙。
聽到這番話,他的腦海中如走馬燈般閃過大明皇朝的一些政策,那些平日裡看似平常的政令,此刻在孫熙的剖析下,竟顯露出一些彆樣的深意。
但!
他猛地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可怕的想法從腦海中驅趕出去,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隻是,孫熙可不在乎他內心的掙紮。
孫熙深吸了口氣,一把抓起自己那寶貝酒葫蘆,“咕咚咕咚”地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隨後,他冷笑著說道:“有了愚民和弱民的手段,依舊遠遠不夠。商君故而又提出了疲民之策。”
他將酒葫蘆重重地放在甲板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所謂疲民之策,便是要為民尋事,使百姓疲於奔命,不得消停,為了生存消耗所有精力,無暇顧及他事。”
孫熙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仿佛在講述一個黑暗的故事。
“農耕雖然困苦,但依舊要受限於時節,晝夜,終歸是會讓百姓有空閒之時。”
“有了空閒的時候,他們便可能會思考。思考,則會明事理。明事理,則可能洞悉自己的苦難根源。”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輕輕敲擊著葫蘆,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故而,商君提出,要通過讓百姓不停的征戰、服徭役等勞苦的工作,讓百姓為了生活奔波辛勞,消耗他們的體力和精力,使他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思考其他事情。”
“隻有這樣,才能便於統治。”
“如此一來,愚民,弱民,疲民,天下百姓已經很難有反抗的能力。”
“到了這一步,商君又提出了新的問題。”
孫熙微微眯起眼睛,鄭重道:“怎麼才能加強統治,讓百姓心甘情願為朝廷效力,為君主拋頭顱灑熱血?”
“隻是壟斷資源,便足夠了嗎?不夠,遠遠不夠。”
他連連搖頭,語氣斬釘截鐵。
“若是百姓看透一切,選擇如同老莊那般應對,不去理會這些誘惑,豈不是很糟糕?”
“所以,商君提出了第四條政策,辱民。”
孫熙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
“通過各式各樣的手段羞辱百姓,如臣民,君民禮儀等等,讓百姓無自尊自信;並唆使他們相互檢舉揭發,使百姓終日生活於恐懼氛圍中。”
“可以加重刑罰,通過殘酷的刑罰讓百姓畏懼,並以連坐的手段使百姓互相迫害,互不信任。”
“百姓,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以刑治民,則樂用;以賞戰民,則輕死。”
孫熙快速地背誦著商君的結論,冷酷道:“通過各式各樣的手段羞辱百姓,讓他們渴望當官,渴望向上爬,渴望成為能羞辱彆人,淩辱彆人的官員。”
“同時也要讓他們知道,唯有當官才算得上真正的人,唯有當官才能得到豐厚的財富,高高在上的地位,各式各樣的女人,他們渴望的一切。”
“隻有這樣,他們才會尊崇朝廷,渴望爵位,為了成為官員不顧一切,從而更好地服從統治。”
孫傳庭聽著,眼角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後背早已被汗水濕透,整個人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他認真地回想著大明朝的種種措施,可不就是孫熙所描述的這般模樣。
隻是孫熙並沒有因為孫傳庭的內心波瀾而停下。
他猛地向著船外啐了一口,滿臉不屑,冷笑道:“想要讓百姓為了當官不顧一切,為了君主的嘉獎奮不顧身,隻是羞辱他們還遠遠不夠。”
“百姓如果有了能滿足衣食住行的財富,便難以被君主驅使。”
“這正是商君提出的,家有餘食,則逸於歲。”
“故而,要通過稅收、徭役等等手段,讓人民在貧困線上掙紮。”
“同時,又要讓他們看到官員的尊貴,官員的富貴。”
“隻有這樣,他們才會更加渴望財富,名利,權勢,並投身到君主麾下,成為君主的鷹犬。”
孫熙擲地有聲,說到這裡已是難掩痛恨之色,雙手緊緊握拳,關節都因用力而泛白。
孫傳庭則是尷尬地彆過頭,看向了岸邊,眼神中閃過些許茫然。
鷹犬啊。
這……
咳咳……
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說不出話來。
孫熙終於注意到孫傳庭那難看的臉色。
他微微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滿是無奈和疲憊。
但這個話題,確實不適合再講下去了。
孫熙再次灌了口酒,酒液順著喉嚨流下,他才緩緩說道:“自商君提出編戶齊民,重農抑商的政策。”
“幾千年來,各朝各代無不在完善商君的製度,讓朝廷的掠奪變得更加隱秘,讓百姓變得更加溫順,讓統治更加長久。”
“幾千年來,多少智者投身到幫助君主馭民的大事?”
“正是這幾千年來無數智者的積累,才有大明朝這般集權之大成的製度。”
“伯雅以為,魔教妖人當真能憑借一己之力,在完全拋棄大明製度的基礎上,創造出所謂人民國家的製度?”
孫熙的目光緊緊盯著孫傳庭,眼神中充滿了質疑和審視。
孫傳庭啞然無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以前他雖然也了解過製度方麵的事情,但從未像此刻這般深刻地領悟到其中的奧秘和殘酷。
而聽了孫熙的解釋,孫傳庭才驚覺一個問題。
製度的變遷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是無數智者的智慧結晶。
魔教現在要徹底打破這個延續千年的製度,創造一套全新的、完全不同於大明製度的製度,其難度……
猶如讓一個人建造萬裡長城!
可能嗎?
正在孫傳庭失神之際,一道洪亮的聲音突然穿透河岸的嘈雜,在河麵上回蕩開來。
“這裡是聖教臨時指揮中心。”
“我是聖教播音員馮慶。”
“現在有請我聖教教主楊奇偉先生,向南陽全體百姓進行公開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