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漢子回頭一笑,將手帕往上拋了拋:“怎麼,怕我弄壞了罪證,影響大理寺辦案?”
“怕沾了你的賊味兒,被醫官留檔在案。”
陸停舟從水裡起身,扯過一旁的布巾圍在腰間。
“做賊的是我師父,不是我。”落拓漢子將手帕放了回去,笑道,“你遮什麼遮,咱倆一起穿開襠褲長大,誰沒遛過鳥,還是說你怕那姑娘又闖進來,汙了你的清白?”
陸停舟跨出浴桶,拿起另一塊布巾,一邊擦身上的水,一邊問:“幾時來的?”
“比那姑娘早來一步。”落拓漢子拉過椅子坐下,“本想嚇你一跳,誰知反被那姑娘嚇了一跳。”
他躲在房梁上,見那池六娘直奔浴桶,鑽入水中,陸停舟臉上的神情精彩萬分,讓他想笑又不敢出聲,差點憋過氣去。
“你說你也是,大白天的洗什麼澡。這下清白沒了吧,她滑倒的時候踢到哪兒了?我看你疼得不輕,那地方還能用嗎?”
陸停舟麵不改色換上衣裳:“路上遇到一架驢車,濺起的泥弄臟了衣裳。”
“你說你這潔癖的性子,濺個泥點還得上山洗澡。”落拓漢子笑道,“不過正好幫了那姑娘,也算日行一善了。”
陸停舟瞥他一眼:“是啊,給你積德。”
落拓漢子愣了下,笑罵:“少占老子便宜,給孫子才叫積德。”
陸停舟整理好衣裳,來到桌前,低頭看著那團手帕沉吟不語。
“怎麼?怕有貓膩?”落拓漢子道,“我聞過了,沒毒。”
“裡麵有什麼?”陸停舟問。
“迷情香。”落拓漢子說著,麵露厭惡之色,“如果那姑娘說的是真的,她那兄長真不是人。”
陸停舟解開手帕上的結,露出裡麵斷成數截的線香。
暗紅的線香沾了水,仿佛一團血色暈染在帕中。
陸停舟盯著這團軟粉殘肢,拈起手帕一角。
那裡繡著幾片柳葉,青翠嬌嫩,栩栩如生。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嗯?”落拓漢子沒聽清,“你說什麼?”
“池依依,”陸停舟道,“池家六娘,晴江繡坊的東家。”
淩雲寺山門外,幾個侍衛甩鐙下馬,簇擁著一名蟒袍男子走上台階。
男子頭戴金冠,腰纏玉帶,生得一副好相貌,但目光尖利,看人時透著幾分睥睨之意。
池弘光候在門前,見了他,恭謹又不顯諂媚地迎上前。
“殿下,您遠從京畿大營而來,一路鞍馬勞頓,想必已經乏了,我已讓人收拾好院落,請隨我進去歇歇。”
三皇子掃他一眼,將馬鞭扔給侍衛。
“你也知道本皇子難得抽出空閒,這趟邀我過來是想作何?若不能讓本皇子滿意,本皇子抽爛你的臉。”
池弘光笑道:“在下又非女子,哪裡這等愛惜容貌。殿下,請隨我來。”
他轉過身,走在前方引路,眼角餘光瞥向附近的池家家丁。
家丁們悄悄搖頭,示意還未找到池依依的下落。
池弘光在袖中握緊雙拳。
他特意去寮舍看過香爐,爐裡的迷情香一根不剩,難道是池依依發現他動了手腳?
這不應該,她一個姑娘家哪懂這些。
但她為何突然失蹤?就連玉珠也不見了。
池弘光掌心滲出冷汗。
幸虧他邀請三皇子前來,隻在信中提到賞景,並未明說是為何事。
哪怕三皇子猜到什麼,隻要他咬死不認,這便隻是個誤會。
至於三皇子會不會窩火,把氣撒到他身上,他自信對三皇子還大有用處,頂多受幾日冷眼,待他另找機會討好便是。
池弘光拿定主意,心頭略鬆。
幾人繞過照壁,忽聽身後轔轔車響,像是又有人來。
池弘光抬頭看看天色,時近傍晚,還有誰會上山?
知客僧打眼一看,驚了。
“烈國公?”
這聲一出,山門附近的僧客齊齊矚目。
池弘光與三皇子更不例外。
三皇子腳下一頓,轉身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因著皇帝對烈國公的看重,他們這些做皇子的沒有一個不想和烈國公攀上交情,然而烈國公對外人從不假以辭色,送上門的禮不收,遞過去的帖不回,前幾日三皇子聽說烈國公要為母親辦壽,特意讓人用西番進貢的瑪瑙雕了串佛珠送去,仍然被烈國公府拒之門外。
遇上這個油鹽不進的頑固老頭,三皇子不見糟心,見著也糟心。
池弘光打量他的神情,往回挪了幾步,小聲道:“殿下,此處人多眼雜,您若有事想尋烈國公,不妨讓我替您轉告。”
他謙和地笑了笑,又道:“不過我人微言輕,烈國公若是不理我,還請殿下莫怪。”
三皇子見他主動遞出梯子,心情好轉,嗬地冷笑一聲:“走這一路我也累了,哪有心思理會旁人。你想拜見就去,彆頂我的名頭。”
池弘光會心一笑:“那我先送殿下去安頓。”
山門外,烈國公府的家丁齊心協力將一個一人多高的大箱子抬下馬車。
一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車邊,兩眼盯著他們,時不時喝上一句——
“慢!”
“起!”
“向左!”
“上階!”
烈國公府的管家陪在老人身旁,一臉無奈。
“國公爺,這邊交給小人盯著就是,您坐車坐了一路,快進去歇著吧。”
烈國公挺直腰板:“不,我就要親自盯著。”
管家嘴角抽了抽。
剛才國公爺挺腰的時候,他隱約聽到“哢哢”兩聲脆響。
這人哪,上了年紀就彆逞能,回頭再給累著,讓太夫人知道了,又得揍兒子。
要說國公爺小時候就算了,如今一個八十歲,一個快六十,底下兒孫一大堆,揍起來多不好看。
烈國公眼尖,瞧見管家的神情,哼了哼。
“你彆抽抽,我倒要看看那池家丫頭搞什麼鬼,若是當真補繡就罷了,若是敢給老夫玩花樣,哼,我掀了她的繡坊。”
“唉,國公爺既怕有人借機生事,又何必找她家訂壽禮。”
管家打小就跟著烈國公,屍山血海踏過來,主仆之間說話沒那麼多忌諱。
烈國公瞪他一眼:“家裡老娘喜歡,我有什麼辦法。”
他轉過頭嘀咕:“都怪大丫頭,往娘家帶什麼不好,非得給她祖母換床帳,這下好了,她祖母看上那繡活,稀罕得不行,大丫頭還煽風點火,說什麼房裡配一套同樣的屏風更帶勁。我就沒看出她給的帳子和彆的有什麼差彆,不都是拿來用麼,繡個蛾子和繡個鳥,誰比誰金貴?”
管家忍著笑:“國公爺是心疼那些錢吧。”
晴江繡坊的繡品可不便宜,隻有達官貴人才買得起,烈國公不收貴禮不斂財,除了朝廷的俸祿,就靠皇帝時不時的賞賜充盈庫房。
禦賜的東西又不能拿去賣,可不讓烈國公守著金山叫窮麼。
烈國公斜了管家一眼:“就你話多。”
眼看家丁將裝著屏風的大箱子抬進寺院,烈國公招手喚來繡坊的周管事:“東西送到了,你們東家呢?”
周管事道:“玉珠已去通報東家,還請烈國公入內稍事歇息,我們東家一會兒就到您那兒請安。”
寮舍的僻靜角落,玉珠輕手輕腳,東張西望。
剛轉過彎,就與一人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