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次隻是僥幸。
馬六這種人,睚眥必報,今天沒得手,下次肯定會變本加厲。
麻煩,才剛剛開始。
不能再耽擱了。
他必須儘快回家。
陸青山直起身,提緊了手裡的兔子,加快腳步,朝著山下走去。
冷風刮在臉上,讓他更加清醒。
沒走多遠,迎麵就看見幾個人影踩著積雪,正沿著山邊往這邊走來。為首的兩人,正是山灣村的村長趙永年和生產隊長趙大誌。他們身後還跟著三個民兵,手裡拿著紅纓槍和棍棒獵弓,看樣子是在巡山。
這大冷天的,村乾部親自帶隊巡山,看來村裡最近確實不太平。
“喲,這不是青山嗎?”趙永年眼尖,老遠就看到了陸青山,以及他手裡那隻格外顯眼的肥兔子。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一絲訝異,隨即堆起笑容,主動打招呼。
趙大誌也停下腳步,濃眉下的雙眼銳利地掃了陸青山一眼,重點在他手裡的兔子和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氣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沒說話,但眼神裡帶著審視。
陸青山連忙站定,臉上露出幾分憨厚老實的笑容,這是他前世在底層摸爬滾打學會的偽裝色:“村長,隊長,叔,你們這是巡山呢?”
“可不是嘛,”趙永年背著手,走到陸青山跟前,像是不經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兔子身上轉了轉,嘖嘖稱奇,“行啊青山,這才幾天功夫,真讓你摸著門道了?這麼肥的兔子,可是有些日子沒在咱們村附近見著了。”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語重心長,像是閒聊家常:“說起來,咱們這靠山吃山,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不能忘。山裡的東西是大家的,更是老天爺賞飯吃,不能趕儘殺絕。打獵嘛,夠自家嚼用就行,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趙大誌在一旁接口,聲音低沉有力,帶著軍人特有的嚴肅:“永年叔說得對。而且最近山裡頭不太平,前兩天有隔壁村的人跑來說,看見幾個陌生麵孔在咱們這片林子外圍轉悠,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是乾啥的。青山你一個人進山,千萬要小心,尤其是乾飯盆那邊,林子深,容易出事,也彆往那邊湊。”
外地人?陸青山心裡咯噔一下。是衝著山貨來的?還是像前世那樣,有盜獵團夥摸進來了?這對他來說絕不是好消息,無論是哪種,都意味著競爭和危險。他甚至瞬間聯想到,馬六會不會跟這些人有什麼牽扯?
麵上,他卻絲毫不露聲色,隻是用力點頭,表情更顯憨厚:“哎,謝謝村長、隊長提醒,我記住了。我就是在家待著悶得慌,在山邊上轉悠轉悠,碰碰運氣,弄點吃的給家裡孩子,不敢往深處去。”
趙永年看著他這副樣子,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輕:“你能這麼想就好。都是一個村住著,誰家日子都不容易。你要是真有這打獵的本事,以後打著富裕的,也彆忘了勻點給村裡那些揭不開鍋的人家,大家夥兒都念著你的好呢。”
“是是是,村長說的是,我懂,我懂。”陸青山連聲應著。
就在這時,一陣山風吹過,趙大誌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似乎被風嗆到,不易察覺地輕咳了兩聲,臉色似乎比剛才更蒼白了些,眉頭也微微皺起。
這個細微的動作,恰好落入陸青山眼中。與此同時,他體內的【山野之心】微微一動,一股若有若無的、帶著病氣和虛弱的氣息,清晰地從趙大誌身上傳來。
隊長……身體好像不太好?而且,感覺不像是普通的風寒那麼簡單。陸青山心中微動,但沒敢多看,迅速收回了目光。現在不是探究這個的時候。
“行了,天冷,你也趕緊回去吧,看把孩子凍的。”趙永年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好嘞,村長,隊長,叔們,那我就先回去了。”陸青山再次點頭哈腰,然後提著兔子,轉身快步離開。
直到走出一段距離,他才回頭望了一眼巡山隊遠去的背影,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村長的敲打,隊長的警告,還有那幾個神秘的外地人,以及隊長身上隱藏的病恙……看來,想要在這山灣村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光靠打獵填飽肚子,是遠遠不夠的。他需要考慮的事情,還有很多。
而趙大誌那虛弱的氣息,也像一粒種子,落在了他心裡。或許……這也是一個機會?他甩了甩頭,將這些雜念暫時壓下,眼下最重要的,是趕緊把這隻肥兔子帶回家。
推開那扇熟悉的破門,屋裡的景象和昨天似乎沒什麼不同。
林月娥依然坐在炕沿邊,懷裡抱著小雪。
灶膛裡的火苗跳動著,映著她沉默的側臉。
聽到動靜,她猛地回過頭,眼神裡帶著一絲驚惶。
當看清是陸青山,並且看到他手裡那隻明顯比昨天大了一大圈、毛色油亮的肥兔子時,她那雙麻木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訝。
陸青山沒說話,徑直走到牆角,將兔子放到地上。
然後走到灶台邊,默默地往灶膛裡添了些柴火。
“處理一下吧。”他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疲憊。
林月娥看了看地上的兔子,又看了看陸青山,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問。
她將熟睡的小雪輕輕放到炕上,蓋好被子,然後默默起身,拿起牆角的菜刀,開始動手處理那隻兔子。
她的動作依舊有些生疏,但比昨天的陸青山要熟練得多。
刮毛,開膛,清洗內臟……
昏暗的光線下,她的側影顯得異常安靜。
陸青山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看著跳動的火苗,感受著屋裡漸漸升騰起的暖意,和那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身子總算緩緩地回過暖了。
他沒有去幫忙,隻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妻子低垂的眉眼,看著她偶爾因為用力而繃緊的嘴角。
晚飯,依舊是白水燉兔子。
鍋裡的湯水翻滾著,散發出濃鬱的肉香。
兔子又肥又大,比昨天那鍋清湯寡水要誘人得多。
陸青山依舊是那個“分配者”。
他用筷子,仔細地將鍋裡大塊的、肥嫩的兔肉都挑出來,分彆夾到林月娥和小雪的碗裡,堆得冒了尖。
然後才給自己用瓢盛了點湯,撈了幾塊沒什麼肉的骨頭架子,默默地啃起來。
小雪顯然是餓壞了,也饞壞了。
捧著碗,小臉幾乎埋了進去,吃得滿嘴流湯,小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隻貪吃的小鬆鼠。
吃著吃著,她忽然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正啃骨頭的陸青山。
那眼神裡,昨天還殘留的怯懦和恐懼,已經淡去了許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好奇和……一絲依賴的情緒。
她甚至,對著陸青山,偷偷地、羞澀地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極淺極淡的笑容。
陸青山啃骨頭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心頭,像是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酸酸的,漲漲的,暖暖的。
他看著女兒那油乎乎的小臉,看著她那如同初雪消融般的笑容,鼻子沒來由地一酸,差點當場失態。
他連忙低下頭,假裝專心對付手裡的骨頭,掩飾住眼底瞬間湧起的濕熱。
林月娥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她默默地喝著湯,吃著碗裡堆積的兔肉,眼神複雜地在丈夫和女兒之間來回移動。
當看到陸青山嘴角沾了一點油漬時,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似乎想開口提醒。
但話到了嘴邊,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最終,她隻是端起自己的碗,默默地,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濃稠的肉湯,倒進了陸青山的瓢裡。
做完這個動作,她便立刻低下頭,繼續小口小口地喝著自己的湯,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陸青山感受著碗裡突然增加的分量和溫度。
那溫熱,似乎不僅僅是湯的溫度,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
他心裡那股暖流,更加洶湧了。
他抬頭看了妻子一眼。
她依舊低著頭,烏黑的發頂對著他,隻能看到耳根處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紅。
夜,再次降臨。
寒風在窗外嗚咽,像是野獸的低吼。
破舊的窗戶紙被吹得簌簌作響,仿佛隨時都會被撕裂。
屋子裡,灶膛的火已經熄滅,隻剩下一點暗紅的餘燼,在黑暗中固執地散發著最後的熱量。
陸青山起身,又往灶膛裡添了些柴,讓那點微弱的暖意能持續得久一些。
他依舊蜷縮在大櫃板鋪起來的地鋪上。
白天的驚險,與馬六的對峙,加上精神的高度緊繃,讓他此刻疲憊到了極點。
身體像是散了架,眼皮沉重如鐵。
很快,他就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
睡夢中,他感覺似乎有人在靠近。
腳步聲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屏息的小心翼翼。
他猛地睜開眼睛!
警惕性瞬間提到了最高!
借著從窗戶縫隙透進來的、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月光,他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正站在他的地鋪旁邊。
是林月娥。
她的身形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單薄。
手裡,抱著一件東西。
是一件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塊補丁,卻疊得整整齊齊的舊棉襖。
那是她當初帶來這個家的,為數不多的嫁妝之一。
也是這個家除了陸青山身上這件破爛棉襖之外,唯一能稱得上厚實的禦寒衣物了。
她彎下腰。
動作輕柔得像一片羽毛無聲落下。
將那件舊棉襖,輕輕地蓋在了陸青山的身上。
棉襖帶著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那是陽光和搓洗後留下的乾淨氣息。
還有……一絲隻屬於她的、若有若無的體溫。
蓋好之後,她並沒有立刻離開。
而是站在原地,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
月光模糊地勾勒出她清瘦的輪廓。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顯得有些幽深,看不真切。
但陸青山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裡,蘊含著極其複雜的情緒。
有猶豫,有掙紮,有深深的疑惑。
還有……一絲連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到的,像冰層下悄然湧動的春水般,正在艱難複蘇的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在躲避什麼。
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像隻受驚的小鹿,腳步匆匆地回到了炕上,重新躺下,依舊是背對著他。
陸青山閉上眼睛。
黑暗中,嘴角卻不受控製地,一點點地,微微上揚。
身上,是雙重的溫暖。
一層來自那件帶著皂角香氣的舊棉襖,它驅散了深夜的寒意。
另一層,則源自心底最深處,那片曾經冰封死寂的荒原。
妻子的這個舉動,勝過千言萬語。
他知道,橫亙在兩人之間那座厚厚的、浸透了血淚和絕望的冰山,終於開始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信任的種子,如同被凜冽寒風嗬護著的草芽。
正在這片曾經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無比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開始萌發。
明天。
明天必須去趟鐵憨憨趙鐵柱家了。
一個人乾,終究力量有限,也太危險。
今天能僥幸避開雪崩,能僥幸嚇退馬六,不代表每次都有這樣的運氣。
馬六那雙貪婪又怨毒的眼睛,像根毒刺一樣紮在他心裡,提醒著他潛在的威脅。
他需要幫手。
一個可靠的,能把後背交給對方的兄弟。
一個能一起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山林裡,殺出一條活路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