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挑眉,“那我能來一碗大骨肉嗎?”
朱祁鈺很大方,頷首道:“可以。”
潘筠立即對店家道:“再來一碗大骨肉!”
薛韶道:“給我也來一碗。”
朱祁鈺見他們都要,似乎是很好吃的樣子,就對店家道:“來三碗吧。”
三碗超大的大骨肉就送上來,沉甸甸的肉鬆鬆垮垮的扒拉著骨頭,用筷子輕輕一戳,肉就彈動幾下,幾欲從骨頭上脫離。
每人的碗裡都有兩塊大骨肉,盛滿了碗,還有湯水。
店家拿了一小碗蔥花過來,讓他們自己隨意添加。
潘筠和薛韶都抓了一把蔥花撒進碗裡,然後低頭喝湯。
加了胡椒粉的大骨湯,加上蔥花,暖人心脾。
朱祁鈺學著他們的樣子也添了一把蔥花,低頭喝湯,眼睛微亮,“很好喝的湯。”
薛韶道:“店家一開始隻賣餃子,生意一般,後來經人指點,用大骨熬湯煮餃子,生意好了許多。”
“又經人指點,賣餃子時,還可以附賣大骨頭湯,一文錢一碗,後又經人指點,特意挑選了帶肉的大骨頭熬湯,平時除了賣餃子和湯外,還能賣大骨肉。”
朱祁鈺聽得一愣一愣的,問道:“你怎麼知道?”
薛韶笑了笑道:“來吃的多了就知道了。”
潘筠則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湯後問,“那個人是誰?”
朱祁鈺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人?”
薛韶:“前大理寺少卿。”
潘筠就留意起來,此時攤位上算他們就三桌人,另外兩桌,一桌一看就是官差,身上還穿著官袍呢;
另外一桌看上去也不是普通百姓,那手臂,比一般人的腿都粗了。
“這裡距離大理寺很近?”
朱祁鈺伸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房子道:“那不就是?”
潘筠看了一眼,記下位置後收回目光。
朱祁鈺:“前大理寺少卿薛瑄嗎?”
薛韶點頭。
朱祁鈺反應過來,瞪大眼睛看薛韶,“你,你和薛瑄有關係?”
薛韶點頭:“有一點關係。”
朱祁鈺:“我記得陛下有令,薛瑄一生不能入京,子孫三代也不得入仕。”
薛韶:“我不是他兒子。”
朱祁鈺鬆了一口氣,“那你是?”
“我是他侄子。”
朱祁鈺:“……有很大區彆嗎?”
薛韶:“當然,我們不在一個戶籍上,我可以科舉入仕。”
薛韶頓了頓,為了撇清和薛瑄的關係,還特彆解釋道:“認真算來,薛瑄應該算我堂叔,還不是親叔叔,家父與他是同一個祖父而已。”
朱祁鈺依舊默默地看著他,同一個爺爺還不親近嗎?
薛韶低頭喝湯,用筷子將肉剝出來吃掉。
潘筠則是往一個碟子裡倒了一點醋,肉剝出來後先吃了一口原汁原味的,然後又沾了一點醋吃。
薛韶扭頭看她,“蘸醋好吃嗎?”
潘筠點頭:“好吃,要是有辣子就更好了。”
薛韶道:“聽說蜀地有地方會用茱萸果熬醬,其味辛辣,常和醬油、醋等調汁食用,就俗稱辣子。”
潘筠聽得口齒生香,吃得更歡實了。
朱祁鈺:“……可潘道長你不是江南人嗎?江南也……喜歡吃辣?”
潘筠道:“我是江西人,可以食辣。”
薛韶也點頭,“江西一帶吃的是要比南直隸辣一些的。”
朱祁鈺聽他們對各地風俗都很了解的樣子,羨慕不已,“我若是也能和你們一樣到處遊學就好了。”
潘筠歎氣道:“真是城裡人羨慕站在城外的人,城外的人又望著城裡的人,我們還羨慕你衣食無憂,一生富貴,不受委屈呢。”
朱祁鈺:“這世上怎可能會有不受委屈的人?就是皇帝都要受委屈的。”
“他不一樣,”潘筠道:“做大事的,總要受大委屈的。”
朱祁鈺早想問了,“你明知他是皇帝,為何不願叩拜?”
“哎哎哎,我可沒有不願意叩拜,”潘筠拒絕這個帽子,連忙道:“我隻是不想今日認他而已。”
“為何?”
“因為不好說話呀,”潘筠掰著手指頭道:“他要是皇帝,我就是臣,臣對君,就有許多廢禮,很多話都不能說,我目前還沒學會那些禮儀,我又實在想說,那就隻能暫時不認了。”
潘筠道:“郕王殿下,等回去見到皇帝,煩請你替我解釋解釋,最好再美言幾句,可彆因為我傷害了我二師兄。”
朱祁鈺笑道:“陛下不是會遷怒人的人。”
潘筠笑了笑,不置可否。
薛韶都沒說話,倆人同時低頭吃肉,暗道:他要是不會遷怒,薛瑄這樁冤案壓根就不會發生。
朱祁鈺今天的經曆都很奇異,他也不知為何,就是很喜歡薛韶和潘筠。
尤其是對薛韶,或許是因為和他買過三次文章,又共同經曆了一次相對以往可堪奇異的一天,他對他很有親近感。
所以朱祁鈺不僅請他們吃了餃子和大骨肉,還把身上的錢袋解下來塞給薛韶。
薛韶要推拒,還被他死死地按住。
他一臉嚴肅的道:“我雖不知道為何你身為薛瑄的侄子還如此缺錢,但春闈在即,此時當全力讀書,這點錢不多,我回頭再派人給你送一點過去,你不必憂慮,等你考完春闈,到時再還我就是。”
他笑道:“我覺得以你的能力,你一定能高中,若高中,何愁錢財不來?”
潘筠感歎道:“讀書真好啊,連不食人間煙火的王爺都知道,科舉能來錢。”
薛韶哭笑不得,推辭不過,隻能收下,卻還是解釋道:“我家不富裕,卻也不至於缺少趕考的錢,錢隻是被我花光了而已。至於我叔叔……”
他頓了頓,無奈的道:“為何你們都覺得大理寺少卿會有錢呢?”
“實際上,我叔叔一家還沒我家富裕呢。”
潘筠立即道:“可見薛前少卿是個清廉的,在大明,真正清廉的官員要想富裕,比一個舉人要考進士還難,但在大明的官場上,官員清廉,比登天還難。”
朱祁鈺:……
他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得用力把錢袋推回去,“不管你缺不缺,你都先拿著,等你過了殿試再還我就是。”
為此,朱祁鈺還把腰間的一塊玉佩給他,“你若找我,就拿著這塊玉上王府。”
薛韶被迫接住這兩樣東西,不等他再說話,朱祁鈺就自己大步走了。
潘筠和薛韶就站在一起看著他匆匆忙忙跑遠了。
潘筠忍不住感歎:“好人啊~~”
薛韶偏頭看她,“可我看你先前好像不是很喜歡他。”
“我仇富,不喜歡比我權勢大還有錢的人。”
“是嗎?”薛韶笑了笑道:“一點也不像。”
“那你還不夠了解我。”
見她轉頭往城北走,薛韶就一臉莫名的跟著,“天快黑了,你還不回家嗎?”
潘筠:“回家前我得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
“什麼東西?”
潘筠衝他狡黠的眨眼,“你說呢?”
潘筠叫了一聲,“潘小黑!”
一隻黑貓就從屋頂上蹦下來,啪嘰一聲砸進她懷裡。
潘筠一手扛著幡布,一手抱著大胖貓就回到了王振家的巷子裡。
她摸了摸潘小黑的脊背,壓低聲音道:“去吧,把屬於我們的東西帶出來,明天我去給你買小魚仔,親手給你炸小魚仔吃。”
潘小黑就雙腿一蹬,彈射出去後三兩下一蹬,整隻貓就消失在了牆頭。
薛韶:“……好聰明的貓。”
潘筠自得的一笑。
倆人抱著胳膊靠在牆上,各自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薛韶道:“皇帝對你容忍度頗高,為了維持住這份信任,你最好不要提及冤案。”
潘筠:“要不是為了翻案,我費儘心思的獲得他的信任做什麼?”
薛韶:“可以由我來提。”
潘筠扭頭看他,“你還真是個大好人,我提,我是潘洪之女,還可以說是儘孝,失敗後他最多把我趕到大同流放,那本就是我的去處,也算是回歸本位。”
“但你不一樣,你不受薛瑄牽連,好不容易考中進士,這樁案子要是翻案失敗,你不僅會被奪去功名,還有可能會坐監、會流放,會和你叔叔一樣,終生不能入京,入仕。”
這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相當於前程儘毀。
薛韶這樣的年紀,便相當於人生還未開始,就走到了終點。
薛韶衝她笑了笑道:“我家與其他士紳之家有些不太一樣。”
潘筠:“哪裡不一樣?”
“有錢者想有權,有權者不僅想有錢,還想有更大的權勢。”薛韶道:“所以,人人都想科舉,人人都想當官,當了官之後又想當更大的官。”
“但我薛家世代教書育人,並不以出仕為目的。”薛韶道:“我親祖父英年早逝,在逝世前是教書先生,我父親便從小跟著叔祖父一家生活。”
“我叔祖父被稱為教諭公,在九個不同的地方擔任過教諭,最短的一次是三年,可以說,他一生都在不同的地方教書。”
“我父親如今也是教諭,便是繼承叔祖父衣缽,我叔叔從小便聰慧過人,加之在縣學裡長大,六七歲便能對《小學》、四書熟讀背誦,十一歲就能寫詩作賦,遠近聞名。”
“但他從沒想過參加科舉,也從未想過出仕。”
潘筠就好奇起來,“那他怎麼當的大理寺少卿?”
薛韶笑道:“因為我叔祖父在鄢陵縣做教諭時,從他前任開始就無人中舉,他努力了兩年也沒能培養出一個舉人來。”
“按朝廷律令,一個地方要是長時間無人中舉,那當地教諭就要被發配邊遠之地服役,我叔祖父不想被發配,所以就讓我叔叔去考試。”
“他次年開始考試,從童生試到秀才,八月參加鄉試,是河南庚子頭名解元,第二年進京會試,登甲榜。”
潘筠張大了嘴巴。
雖然她不考科舉,但她知道科舉有多難,更知道一輪過有多難。
多少名揚天下的才子,碰到鄉試和會試,都要試過兩三回,有的,還可能屢試不第。
像薛瑄這樣一輪過的才是鳳毛麟角。
真是嫉妒啊,彆人可能因為考試在心中記掛個年,甚至十年,但他,從決定考試到考完全程,隻用了一年的時間。
潘筠嘖嘖稱讚。
薛韶道:“我叔叔對做官入仕心理平平,他做了官,便隻是儘責,在其位謀其政。”
“所以他被革職趕出京城,其實他一點也不傷心,此時在老家很是怡然自得。”
“那你為何來伸冤?”
薛韶無奈的道:“因為嶽氏和賀氏等人是冤死的,這才是叔叔的心結。”
“他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罷官的,他輸了就輸了,並沒有生氣,也沒有不服氣,隻是可惜嶽氏和賀氏等人的冤屈。”
薛韶道:“我看他實在介懷,這才想來替他伸冤。”
“我也和叔父一樣,對這個功名看的並不是很重,伸冤之後,若被驅趕出京,我不過是不能進一座城池罷了。”
“而我已來過京城,腦海中已經有記憶,雖然將來不能見證它的變化,但這種惋惜不值一提。”
潘筠:“也就是說,你不介意被革除功名,趕出京城?”
薛韶笑著點頭,“不介意。”
“那要是被流放呢?”
薛韶道:“也不介意,我不是大罪,又年輕,總會有機會遇到大赦離開,再說了,我家中還有兄長,父母不是隻能依靠我,流放於我不會有很大的心理折磨。”
潘筠衝他伸出大拇指,停頓片刻後道:“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這件事就交給你。”
薛韶一口應下,“好,我就喜你這樣不推辭的人,推辭費心。”
潘筠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我還是提醒你一句,我二師兄說了,這件冤案本身涉及朝堂爭鬥,要是當眾提出,雖然可以逼得皇帝必須徹查一遍,但會引起軒然大波,到時候怕是會死很多人。”
薛韶道:“所以要多謝你今日讓我見到了皇帝,我會尋機提出的。”
他不僅有殿試的機會,還有殿試之後宮宴的機會呢。
潘筠看他這樣子,挑眉,“你就這麼自信,自己一定能考中?”
薛韶道:“家鄉的人都說我像我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