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臉上的笑容慢慢落下,包房裡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她。
薛韶也很驚訝,欲言又止。
曹吉祥率先喝道:“大膽,你知道我們公子是誰嗎?”
潘筠幽幽地道:“我不知道。”
曹吉祥被噎了一下,反應過來,喝道:“不知道就不要瞎說,你連我們主子是誰都算不出來,還有膽子說……說那等大逆不道之言。”
潘筠心中吐槽:就他這獨具特色的聲音,就他這言語,要不是她和他的確沒有勾結,她都要懷疑他這是在給她提示了。
但……
潘筠就是不點明皇帝的身份。
點開,接下來就不好玩了。
皇帝卻不覺得曹吉祥的話有問題,也不覺得潘筠能通過這番話猜出自己是皇帝。
他隻心沉一瞬,就立刻把潘筠打到騙子一列,於是興致缺缺起來,“那你說說,我是怎麼失去家業的?”
他道:“我的家業可大著呢,可不會輕易失去。”
潘筠輕蔑的道:“要打造一份家業艱難,要毀掉一份家業卻很簡單,何況,這份所謂的家業真的是公子一人的家業嗎?”
皇帝臉上的笑容微僵。
“你管理家業能如臂指使嗎?你的家臣能一心一意隻為你和這份家業著想,沒有私心嗎?而你,能分辨忠奸,選中有利於家業的話聽從嗎?”
潘筠越說,皇帝臉上的表情越嚴肅。
“你的家業沒有外敵嗎?你有能力打敗外敵,守護家業嗎?”
皇帝眼睛微眯,盯著潘筠看。
潘筠目光炯炯地與他對視,身體前傾,看著他一字一頓的問道:“最重要的是,你是真心想打理好這份家業,還是以自己的利益為重?”
皇帝緊抿住嘴角道:“自然是以家業為主。”
潘筠定定地看著他,道:“希望公子能一直記得這句話。”
皇帝亦盯著她看,“你知道我是誰?”
“哎呀,貧道才疏學淺,還算不到那麼精準的東西,所以不知道。”
“不知道?”皇帝盯著她嗤笑一聲,倒也不戳破,“那道長就稱呼我朱大公子吧。”
潘筠順勢而為,“朱大公子。”
氣氛緩和下來,一旁一直提著心的郕王鬆了一口氣,正想扯開話題,就見皇帝指郕王道:“你給他算一算。”
郕王一顆心瞬間提起。
潘筠也去看郕王。
和能與她直視,甚至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與懷疑的皇帝不同,郕王顯得有些怯弱和慌張,隻和潘筠對視一眼便不由的移開目光,不敢與她對視。
潘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道:“二公子龍章鳳姿,將來成就不會低,隻是有一言想勸公子。”
郕王好奇的抬頭看她。
潘筠沉吟片刻後道:“心胸寬廣之人不僅能放過彆人,也能放過自己。”
郕王一頭霧水,他自認自己心胸尚可,並無狹隘之舉,這算命道士為何這樣說?
皇帝也皺了皺眉,為郕王道:“我弟弟脾氣弱,心胸卻一直很寬廣,我說小道長,你到底會不會算?”
她這樣時準時不準的,讓他總在相信和懷疑之間反複橫跳,他也很難受的好不好?
潘筠笑了笑道:“大公子和二公子兄弟情深,希望將來,兩位也能一直記得這點,不管到什麼時候,都要為對方想一想,不辜負了這段兄弟情才好。”
皇帝看了眼脾氣溫和,還偏怯弱的弟弟,哼了一聲道:“用不著你點,我隻有這一個弟弟,自會對他好。”
郕王一臉感動的看向皇帝。
潘筠目光在倆人之間流轉,笑了笑,沒說話。
薛韶則是盯著潘筠看,片刻後垂下眼眸。
他算不出來,但他知道,潘筠一定是算出了什麼,而一定不是皇帝和郕王理解的那樣。
潘筠衝皇帝伸手,“算完了,兩文錢,謝謝惠顧。”
皇帝也從錢袋裡拿出兩文錢放在她的手心,這才正式問起她的名字,“你師從何人?”
潘筠道:“貧道潘三竹,師從三清山山神。”
“山神?”皇帝整個人都興奮起來,好奇的問道:“你見過三清山山神嗎?”
潘筠頷首:“當然見過。”
皇帝一臉懷疑,“真的假的?”
皇帝對神鬼之說一直半信半疑,當然,對外,他要表現得一臉相信,畢竟,要坐穩這個位置,他必須相信。
他,是正統!
大明是很喜歡出祥瑞的一個朝代,基本上每個皇帝都搞過這種事情。
也正因此,皇帝很懷疑,畢竟,祥瑞是可以搞出來的;
但想到皇宮裡供奉的道士,皇帝又忍不住相信一點。
所以他還是很痛苦,一直在懷疑和相信之間反複橫跳。
皇帝轉了轉眼珠子,問道:“那你的功法是山神教的?”
“不是,是我大師兄教的。”
皇帝瞬間不感興趣了,這才想起來,“三清山?尹鬆是你什麼人?”
“是我二師兄。”
皇帝沉默。
潘筠也不問他怎麼知道尹鬆的,她知道他是皇帝,他也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所以有些問題問出來會顯得很蠢。
他們兩個互相知道,但郕王不知道。
他驚訝的道:“你竟是尹鬆的師妹,那你與尹鬆誰厲害?”
潘筠為了她二師兄著想,直言不諱的道:“我更厲害。”
皇帝已經想到更多的事了,懷疑的眯了眯眼,難道尹鬆是故意鼓動他出宮的?
不對,他並沒有告訴尹鬆自己會去找老二出來玩,尹鬆也沒跟著他,除非他能算到這麼準確的事。
皇帝對此表示懷疑。
尹鬆要是有這本事,他豈會隻做一個夏官正?
皇帝壓下心裡的懷疑,正巧來上菜,幾人便先停下不說話。
好吃的菜肴瞬間擺滿了一桌,潘筠瞬間不想說話了,拿起筷子等著。
皇帝見了忍不住一笑。
她這樣子才有點小女孩的樣子。
皇帝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可以動筷了。
四人顯然都是愛吃之人,一開始,筷子就沒停下來過。
皇帝發現,潘筠和薛韶看上去竟比他二弟還要自在。
潘筠膽子大他已經領教過了,他就忍不住去看薛韶。
“你叫什麼名字?”
“姓薛,單名一個韶字,”薛韶淺笑道:“今日多謝朱公子破費,這是薛某來京城後吃得最好的一頓了。”
“看你衣著,也不像是家貧之人,怎麼進京趕考還需要買賣字畫?”皇帝蹙眉道:“春闈在即,此時考生們不都在抓緊時間讀書和交流嗎?”
潘筠:“就像現在包房外麵高談詩詞的考生?”
皇帝:“他們這是在交流學習。”
潘筠:“但春闈考試,詩詞占比極輕,最重要的不是八股文嗎?”
薛韶也點頭:“大部分有一爭之力的考生此時都在抓緊時間讀書,即便有討論,也不會來這裡,而是三兩作伴,互相討論文章。”
“會來這裡討論詩詞的,多半是自覺這次考不中,來此結交人脈的。”
皇帝皺眉不解,“結交人脈有什麼用?科舉不就是要考出來的嗎?”
“用處還是很大的,”薛韶道:“很少有人能第一次考中進士,兩次都是鳳毛麟角,所以很多第一次來考,又自覺學識比不上彆人的考生就會著重發展人脈。”
“若運氣好,能拜得名師,或是能交一二好友,互相交流注釋本,三年以後他們考中的幾率就更高了。”
“再或者,有人自覺今生考中無望,不想再考,這也是一次機會,若能結交到人脈,可以以舉人的身份求官,未嘗不是一種出路。”
皇帝第一次聽說這些操作,他想了想後遲疑道:“舉人也能求官?朕……我記得還有很多進士和因守孝期滿回來的官員等候,怎麼會輪到他們?”
薛韶:“有些貧寒之地的縣令,沒人願意去,便會選中這些舉人;還有一些縣的縣尉、縣丞等,雖是末品,升官艱難,但也是一個機會。”
“考中進士的天之驕子看不上這些地方,已經當過官,隻是因為各種原因離開一段時間後重新回來的官員更看不上,所以便有以舉人入選的先例。”
皇帝:“這樣聽來也不錯,那這些舉人都是願意受苦的了?”
薛韶但笑不語。
潘筠則是扯了一隻鵝腿後道:“既然有了先例,那舉人就有進入選官池子的權利。一堆魚被丟在池子裡,選官的時候用網從池子裡一撈,你怎麼知道,撈上來的不是一條打扮鮮豔,特彆出彩的舉人魚呢?”
郕王驚訝:“道長是說有舉人賄賂官員,以求好的官位?”
潘筠:“我以為這已是常態,但見二公子這樣驚訝,兩位公子是當真不知?”
郕王連忙去看皇帝。
他雖然是王爺,但基本不參與朝政,到現在,他每天最頭疼的事還是跟太傅讀書,要寫的作業呢。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皇帝則是沉著臉道:“是吏部的官員在收受賄賂?”
潘筠笑道:“錢之上還有權,相比於錢,我想他們更像是屈服於權。”
“誰有那麼大的權利能讓他們聽從?”
潘筠:“當然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大半個朝廷官員的翁父王振了。”
曹吉祥膝蓋一軟,差點軟倒在地,他連忙去看皇帝,一臉驚恐。
果然見他臉色陰沉。
皇帝的確很不悅,目光如炬的盯著潘筠問,“是誰讓你來的?”
潘筠也吃飽了,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巴道:“朱公子可敢跟我去幾個地方?去了,你就知道是誰讓我來的了。”
朱祁鎮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道:“有何不敢?”
“陛……公子,不可啊,這人看著居心不良,不如讓人將她拿下,讓馬順審問她,您想知道什麼都可以。”
朱祁鎮瞥了他一眼,直接放下筷子起身,“走吧。”
潘筠就扛著幡布起身,“走。”
郕王一臉懵,薛韶起身時還拉了他一把,倆人默默地跟在身後。
四人才下樓,夥計立刻熱情的迎上來,“貴客們吃得好嗎?”
潘筠點頭:“挺好的,菜都很好吃,尤其是那道鵝菜,少有人能將鵝做得這麼好吃的。”
夥計很高興,“多謝貴客讚賞,承惠三兩四錢。”
潘筠扭頭看向朱祁鎮,朱祁鎮也向後看。
曹吉祥立刻拿著錢袋子上來結賬。
朱祁鈺慢了一步,但也不跟兄長爭,一臉焦慮的跟在後麵。
薛韶很不解,“二公子在擔心什麼?”
朱祁鈺:“我大哥身份貴重,我帶他來主街逛一逛還可以,去彆的地方,萬一被人衝撞了怎麼辦?”
雖然是皇兄自己跑出宮來找他的,但人是他帶到主街上來的呀。
彆說出了事他要擔責,就是不出事,讓朝中的那些老臣知道了,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他壓低聲音道:“薛韶,這潘筠太大膽了,她這是要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啊?”
薛韶搖頭,他也不知道。
潘筠帶皇帝七拐八拐,拐入了城北的一個坊。
這一帶住的人可比城東那片中下等官員與士紳混居的人身份高多了。
普遍五品往上,朝中的重要官員,勳貴都住在這一片。
哦,郕王的王府也在這一片。
離皇宮近嘛,進出宮方便。
潘筠扛著幡布,熟門熟路的帶著他們拐進一條巷子,然後從巷子彎到另一條巷子上。
朱祁鈺忍不住道:“為何不走大路,而是鑽小巷子?”
皇帝也看潘筠。
潘筠衝他們噓了一聲,帶他們走到牆角,探頭出去看。
曹吉祥率先往外掃了一眼,沒有發現危險才放下心來,但看清潘筠讓他們看的門戶,臉色卻微變,回頭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
朱祁鎮站在後麵,連忙問道:“是什麼東西,讓我看看。”
朱祁鎮兄弟倆一起拉開潘筠探頭出去看,就見牆外的那條巷子裡站滿了人。
個個手上都捧著禮盒,正有序的排隊往側門裡遞。
沒錯,巷子裡那道門是一座宅子的側門,平時是供下人采買,或家人日常進出的。
朱祁鎮看見那戶人家在門內支了一張桌子,將收進去的禮物記冊。
這裡離得遠,但他們聲音不低,朱祁鎮聽到門內傳來聲音,“南直隸鳳陽曹琦,送銀票三百兩,並一尊金佛……”
朱祁鎮聽了一會兒,眉頭緊皺,“他家這是收什麼禮?壽禮?還是婚喪嫁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