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樂山,彆墅。
代立又來了。
距離他上一次狼狽地離開,不過短短數小時。這一次,他的姿態放得更低,臉上的笑容也愈發謙卑,甚至帶著幾分刻意討好的意味,像一個上門求見的遠房親戚。
他身後沒有再跟著那些抱著禮盒的隨從,孤身一人,反倒顯得更加鄭重。
周衛國開的門,看到代立那張熟悉的笑臉,他的心又提了起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客廳裡的人。
劉文鋒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樣子,靠在沙發上,腿翹在茶幾上,手裡那本線裝的《三國演義》已經翻到了後半截。
他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進來的不是軍統的頭子,而是一個來送外賣的。
“劉總司令。”代立在玄關處就停下了腳步,隔著老遠就拱了拱手,“冒昧打擾,還望恕罪。”
劉文鋒翻過一頁書,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一個字,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讓代立準備好的一肚子客套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裡。他知道,在這個年輕人麵前,任何花言巧語都是自取其辱。
他乾咳了一聲,直接切入了正題:“總司令,我剛從上峰官邸過來。您……您提出的那三個條件,領導……答應了。”
他說出“答應了”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很輕,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周衛國站在一旁,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都僵住了。他預想過無數種可能,或是對方暴怒,或是繼續扯皮,或是提出更苛刻的反製條件。他唯獨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全盤接受。
三十萬精兵,全套裝備,東北戰區軍政大權獨攬,先斬後奏……這種幾乎等同於裂土封疆的條件,那位掌控著整個國家,視權柄如生命的上峰,居然就這麼答應了?
這太不真實了。
周衛國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恐懼。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背後,一定隱藏著更深的陰謀。
然而,客廳裡的那位,反應卻平淡得像是在聽天氣預報。
“哦。”
劉文鋒又翻了一頁書,嘴裡吐出這麼一個字。
代立的笑容,徹底僵在了臉上。
他就這麼站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整個場麵尷尬到了極點。
他感覺自己不像一個權傾朝野的特務頭子,更像一個在考場外交了卷,卻遲遲等不到分數的考生,而考官,對他的答案根本不屑一顧。
終於,劉文鋒看完了那一頁,將書簽夾好,慢悠悠地合上了書。
他抬起頭,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代立。
“什麼時候兌現?”他問。
“領導的意思是,隻要您這邊啟程返回漢城,第一批十萬人的調兵令和相應的軍資劃撥令,立刻就會下發。絕不拖延。”代立連忙回答,姿態擺得極正。
“行。”劉文鋒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骨節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脆響。“老周,收拾東西,我們馬上走。”
“啊?現在?”周衛國愣住了。
“現在。”劉文鋒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脖子,“這鬼地方,潮得能長出蘑菇來。飯菜也難吃得要死。再待下去,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把廚子給槍斃了。”
這話一出,廚房裡那個專門請來伺候的女傭,嚇得手裡的盤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衛國哭笑不得,卻也立刻明白了劉文鋒的意思。
此地不宜久留。
答應得越痛快,背後的刀子就磨得越鋒利。渝城就是龍潭虎穴,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
“是!”周衛國立刻立正,轉身就要去收拾行李。
“總司令,這……這也太倉促了。”代立急忙開口,臉上擠出挽留的表情,“領導還說,晚上要為您設宴餞行,聊表歉意。飛機也需要檢修和準備,最快……最快也要明天一早才能起飛。”
“不必了。”劉文鋒擺了擺手,語氣不容置疑,“宴會就不吃了,看見你們那一張張臉,我怕我吃下去的東西,會原封不動地吐出來。”
代立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至於飛機,”劉文鋒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最深處的陰暗,“我相信代老板的辦事能力。我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我要在機場看到我的座機,加滿了油,停在跑道上。”
“如果我看不到,我就不走了。我決定在歌樂山長住,順便跟代老板你,好好學習一下,你們軍統是怎麼‘招待’客人的。”
代立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他聽出了劉文鋒話裡的威脅。這哪裡是催促,這分明是在警告他,彆在飛機上動什麼手腳。
“是,是!總司令放心!代某一定辦到!保證萬無一失!”他連連點頭,再也不敢提任何挽留的話。
“滾吧。”劉文鋒下了逐客令。
代立如蒙大赦,幾乎是落荒而逃。
看著他倉皇離去的背影,周衛國憂心忡忡地走到劉文鋒身邊:“總司令,您這麼逼他,他會不會狗急跳牆?”
“他已經在跳牆了。”劉文鋒冷笑一聲,他走到窗邊,看著山下那片灰蒙蒙的城區,“他剛才說飛機要明天才能飛,你以為是真的需要檢修嗎?”
“那是他需要時間,去準備一些‘驚喜’。”
“那我們還……”
“所以我們才要馬上走,不給他這個準備時間。”劉文鋒轉過身,拍了拍周衛國的肩膀,“放心吧,老周。在渝城這塊地皮上,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玩得太過火。他最希望的,就是我們趕緊滾蛋。”
“至於我們離開之後……”劉文鋒的眼睛微微眯起,閃過一絲狼一般的凶光,“那就要看,誰的刀,更快了。”
一個小時後,渝城,白市驛機場。
一架深綠色的c47運輸機,安靜地停在跑道儘頭。螺旋槳尚未轉動,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機場周圍,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衛兵的表情比奔喪還難看。
代立親自將劉文鋒和周衛國送到飛機旁,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
“總司令,一路順風。”他伸出手。
劉文鋒卻沒跟他握手,隻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代老板,保重身體。你這黑眼圈,比我上次見你的時候,又重了不少。殺人是件很辛苦的差事,要多注意休息,彆英年早逝了。”
代立的笑容,徹底凝固在了臉上。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給攥住了。
劉文鋒不再理他,轉身大步走上了飛機的舷梯。周衛國緊隨其後,在上飛機前,他回頭看了一眼代立,隻看到了一張比哭還難看的臉。
艙門關閉,引擎開始轟鳴。
巨大的螺旋槳攪動著空氣,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來越快,最終,機頭一昂,掙脫了地心引力,呼嘯著衝入了灰色的雲層。
代立站在原地,直到那架飛機徹底消失在天際,他才緩緩地抬起手,用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一名穿著黑色中山裝的下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老板,都安排好了?”
“他沒給我們時間。”代立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望著天空,眼神陰冷得像一條毒蛇,“不過,沒關係。從渝城到津門,航程超過一千五百公裡。這麼長的路,足夠發生很多‘意外’了。”
他轉過身,看著那名下屬,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吩咐道。
“啟動‘漁夫’計劃。用我們那條備用線路,把‘魚’的動向,透露給對岸的‘鸕鶿’。”
“老板,這……這不是通敵嗎?”下屬大驚失色。
“蠢貨!”代立低喝一聲,“這叫借刀殺人!這把刀,隻有借給鬼子,才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們頭上!”
“記住,做得乾淨點。要讓鬼子以為,是他們自己截獲的情報。我們的電文裡,甚至可以加上幾句罵鬼子的話,做得逼真一點。”
“是!”下屬一個立正,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狠厲。
“去吧。”代立揮了揮手,“我等著聽‘飛機失事’的好消息。”
下屬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機場的建築群中。
代立重新抬起頭,看向那片空無一物的陰沉天空,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殘忍的笑意。
劉文鋒,你以為你贏了?
真正的牌局,才剛剛開始。而我,已經提前看到了你的底牌。
那就是一張——死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