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眼前的舊學園倉庫區,儼然一座被時光遺忘的鋼鐵墳場,深陷在時代的夾縫裡。
與主校區那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景致判若雲泥,此地唯有凝固的死寂,以及無邊無際、侵肌蝕骨的破敗。
鏽蝕的鐵絲網如同潰爛的斷肢,扭曲而殘缺地纏繞著幾棟龐大的單層平頂倉庫。
庫牆灰敗,巨大的裂縫中蔓生出野草,仿佛潰爛傷口深處滋生的詭異脈絡。
粗糙的水泥地麵碎裂下陷,積蓄的肮臟雨水倒映著陰沉的天光,蒸騰起一股混雜著鐵鏽和濕土的腥鹹濁氣。
幾台鏽蝕得麵目全非的龍門吊,如同被定格的鋼鐵骨架,僵硬地聳立在堆積如山的蒙塵建材與廢棄課桌之間。
它們在漸沉暮色下投落的陰影,扭曲而龐大,仿若蟄伏的巨獸,彌漫著擇人而噬的凶戾意味。
空氣中,一股令人作嘔的陳腐氣息如影隨形。
那是陳年朽木的酸餿、粘稠機油的惡臭與金屬鏽蝕的刺鼻氣味攪拌發酵的死亡呼吸。
我和春政無聲地潛至那棟最大倉庫的後方,冰冷的庫牆緊貼著脊背,寒意像細針般刺入骨髓。
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急促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耳膜。
“就是這裡嗎…”
春政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冷風拂過冰麵,她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緊閉的巨大鐵皮滑門,
“這陰冷扭曲的氣息…絕不會錯…正是那東西的味道…”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扇厚重的滑門仿佛一張沉默的巨口,鐵鏽斑斕的皮膚貪婪吞噬著四周最後一絲殘光。
門縫之下,似有粘稠如墨的幽暗在凝結、流淌。
“小櫻…等著我…我馬上就來…”
照片裡那張無助的臉瞬間在腦海中炸開。
熱血轟然衝頂,理智的堤壩幾乎潰決。
我猛地弓身,就要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
“您等一下”
春政的左手電光般探出,精準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瞬間將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就這樣闖進去,太危險了!”
她的眼神冷冽如寒潭,
“對方既已設下如此‘邀請’,這扇門以及門前這片空地,很可能暗藏著陰險的陷阱。所以先冷靜下來!”
“可是…”
我強迫自己停住,目光卻牢牢釘死在那扇緊鎖的大門上,
“那怎麼辦?!現在小櫻就在裡麵!多耽擱一秒,她就多一分危險!”
“正因如此,才不能如她所願地衝進去變成砧板上的魚肉。”
她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那非但救不了小舞小姐,隻會讓我們成為她的盤中餐!”
她重新繃緊全身,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前方:
搖搖欲墜的鐵絲網牆、龜裂縫隙的每一寸水泥地、牆體上蜿蜒的枯藤黑影、蒙塵破窗的每一道反光…
風卷著鐵鏽粉末和朽木碎片刮過後巷,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我們壓抑的喘息和遠處縹緲的《奇異恩典》前奏,是這片被時光徹底遺棄的“無主之地”僅存的聲響。
“還真是奇怪…”
春政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的遲疑。
她指尖輕觸冰冷濕滑的水泥裂口,又仔細探視一道深嵌牆體的豁口,
“她竟未在此布設分毫陷阱?這整片區域,乾淨得像被放棄的荒地。”
然而這詭異的“安全”,反而讓她的眉峰鎖得更緊。
那股從倉庫深處不斷滲透出的窒息的陰冷邪氣,越是察覺外圍無礙,其內部的致命惡意就越是清晰刺骨。
安全的表象本身,便是最險惡的誘餌。
“春政小姐,還等什麼”
望著近在咫尺、仿佛能透出小櫻氣息的大門,救人的焦灼烈火再次燎燒著我的神經,
“我們得進去!小櫻一定在裡麵”
“事到如今…好吧。”
春政身形倏忽立起,如同繃緊的弓弦,
“既然外圍未見殺機……那就先行潛入查探。”
她眉宇間銳氣凝聚如寒芒,“但要切記,無論門內有何種景象異動,無論您看到、聽到何種幻惑之聲…絕不可踏出在下的‘劍勢’之外!”
她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守護意誌。
話音未落,她已如鬼魅般飄至倉庫巨大滑門旁——那裡,一扇被幾塊早已朽爛不堪的木板潦草掩蓋的側門,成了唯一的入口。
腰間的太刀“錚”然出鞘半寸。
古樸的刀身在昏光中滑過一道幽冷清冽的流芒,瞬間驅散了周遭一小片黏膩的汙濁空氣。
刀刃輕點,朽木無聲向內滑開一條裂縫。
刹那間,一股濃烈的混合惡臭,猛地化作粘稠的浪潮,劈頭蓋臉拍來。
那股深重的陳腐腥氣之中,甚至還夾雜著一絲久置血液特有的、令人作嘔的鐵腥甜味,瞬間堵塞了喉嚨。
更詭異的是,外麵那飄渺的《奇異恩典》前奏,在朽門洞開的刹那,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驟然掐滅。
門後湧出的濃重黑暗,瞬間吞沒了外界所有聲音,隻留下一種被真空包裹般的死寂,沉重地碾壓著心臟。
春政眼中厲芒閃爍,毫不猶豫,身形如煙般滑入門縫後的深淵。
我緊隨其後側身擠入,身後本已濕冷的空氣瞬間被取代為墓穴底層特有的、凍徹骨髓的陰潮。
“哢噠。”
身後那朽爛的門板在我們完全進入的瞬間,仿佛被一股不祥的意誌撥弄,發出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閉鎖聲響。
最後一線黯淡天光也消失了。
隨之而來的是:純粹的、粘稠如墨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視覺。
絕對的黑暗帶來短暫的恐怖失明,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凍結。
隻有胸腔中心臟的狂跳聲在粘稠的寂靜中鼓噪不止。
幾線昏黃微弱的光束,從倉庫穹頂蒙著厚重汙垢和蛛網的頂燈艱難漏下,接觸不良的燈光明滅不定,在死氣中苟延殘喘。
這點點微弱光亮,僅僅刺破了腳下的一小塊混沌,反而將更深處無數堆積如山的陰影襯托得輪廓模糊、張牙舞爪,如潛伏的鬼蜮。
借著這鬼火般的微光,倉庫的內部輪廓終於模糊浮現。
這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空間,就像一頭鏽死巨獸腐敗的內腔。
高聳的穹頂隱沒在深邃不可見的黑暗天幕裡。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龐大、扭曲的“山巒”:
由生滿暗紅鐵鏽的巨型金屬構件、扭曲變形的鐵架椅子、朽爛的舊課桌、被黴菌覆蓋如巨棺般的開裂木箱、以及裹著破爛帆布、形態猙獰的機器殘骸等等廢棄物,混亂無序地堆疊、交纏、坍塌,構築成一片怪誕而壓抑的幽冥森林。
那些桌腿椅背的倒影,在微光中拉扯出無數扭曲跳動的詭異黑影。
隻有極少數渾濁的光柱,能穿透高牆頂端覆滿蛛網汙垢的天窗縫隙,刺破懸浮的厚重塵埃。
光柱之中,億萬的塵埃顆粒仿佛活物般,在粘稠滯澀的空氣裡無聲蠕動、緩緩翻騰。
而在這片被微光勉強勾勒出的死亡圖景之外,是無邊無際、仿佛能將靈魂都吸走的濃鬱黑暗。
空氣是冰冷的,帶著一種地下陵寢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濕寒。先前那股複合的惡臭,在封閉的空間內濃烈發酵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它不再是氣味,而是變成了一種粘稠的、帶有腐蝕性的實體,死死附著在鼻腔和氣管黏膜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敗的泥土。
“滴答…滴答…”
不知源頭在何處的水滴聲,執拗地敲打在金屬或水泥麵上,清脆的聲音在這片真空般的死寂中,被無限放大,精準地一下下穿刺著繃緊到極限的神經。
“請跟緊在下。”
春政的聲音隻剩下幾乎湮滅在寂靜中的氣音。
太刀在她手中穩如磐石,劍尖微垂,劍鍔的刻印在昏暗中掠過一絲寒星似的冷芒。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謹慎地掃過前方每一寸堆疊的陰影、每一處可能塌陷的廢料堆、每一道可疑的縫隙。
她輕盈的腳步落在地麵滑膩的苔蘚與碎屑之上,幾近無聲。
即使她的劍光在身旁咫尺之地,那股源自倉庫中心核心的陰冷、凶戾、飽含惡意的邪氣,卻越來越沉重地從四麵八方包裹、纏繞、擠壓上來。
我屏息凝神,緊跟在她的身後,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她剛剛踏過的點上,視線死死鎖住她被微光勾勒出的、纖細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背影,不敢有絲毫偏移。
我們在這鋼鐵巨獸幽暗的腸道中無聲潛行。
腳下的水泥冰冷堅硬,覆蓋著苔蘚的油膩感與不明碎屑的硌刺感交替傳來。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艱難,那股將腐敗化為實質的惡臭,沉甸甸地壓迫著肺腑。
而倉庫深處那如同活物的陰冷惡意,正源源不斷地傳來,帶著冰冷的“注視”與難以形容的…
饑渴。
“喀啦…”
一聲輕響突然響起!如同踩碎了某個極脆的、充滿髓質的東西。
她幾乎在我察覺響動的同一刹那,迅疾側身將我嚴嚴實實擋在身後。
太刀斜指前方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源頭,劍尖微沉,銳利無匹的殺氣在刃鋒無聲凝聚,蓄勢待發。
我瞳孔緊縮,拚命在昏茫的光線下搜尋,冷汗瞬間浸透鬢角,沿著冰冷的皮膚滑下。
聲音來源,消失在層層疊疊、如同由破碎課桌椅築成的骸骨山脈之後。
死寂重新降臨,隻有那水珠的滴答聲固執地標記著時間的流逝。四周的空氣,似乎又下降了幾度。
“那…是…什麼東西…”
我指向聲音消失的邊緣,喉嚨乾澀得發緊,每一個字都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是‘邪祟’在躁動。”
春政的聲音淬過寒冰,冷冽而精準,
“亦或者,是寄生其中應運而生的活物。”
春政微不可察地搖頭,示意不可輕舉妄動。
她領著我緊貼著內牆的陰影,更加謹慎地向前挪移。腳下踩過龜裂水泥縫隙中冰冷的苔蘚,每一次落腳都如履薄冰。
前方狹窄的通路被幾台龐大、鏽蝕如猙獰百鬼岩雕的車床殘骸堵塞。
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過這片鋼鐵墳塋,眼前豁然出現了一片倉庫內相對開闊的“空地”。
然而這片開闊,隻意味著更大的陰影和更濃烈的不祥氣息。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不祥空間中央,一個刺目的色塊如同磁石般驟然攫住了我的眼球。
那是一個蝴蝶結。
學園製服領口特有的裝飾蝴蝶結。
它的顏色…
是專屬於小櫻她們年級的櫻花粉色。
雖然此刻,它孤零零地被遺棄在冰冷肮臟的地麵上,邊緣被暴力地撕扯得扭曲變形,厚厚的烏黑泥垢中浸染著一塊觸目驚心的深褐色汙漬…
邊緣還被暴力地扯得變形扭曲…
但那個獨一無二的粉色。
那種少女情懷特有的花瓣色澤,以及那熟悉的樣式——我絕不可能認錯。
這就是小櫻每天都會精心戴在領口的蝴蝶結領飾。
“這是小…小櫻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