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虎指尖輕推,兩杯仿佛凝聚了晚霞精華的“落日熔金”穩穩滑至我和春政麵前。
杯壁細密的冷凝水珠順著杯壁蜿蜒流下。
“慢用。”
她抱著手臂,修長的身體微微後傾,靠在琳琅滿目的酒架前,臉上掛著那標誌性的笑容。
目光在我還未平複的臉紅和春政沉靜的麵容上來回梭巡,
“尤其適合…經曆過‘高空洗禮’後的人。”
我心虛地躲開她意有所指的視線,急忙抓起冰涼的酒杯,猛灌了一口。
刹那間,洶湧的果香如炸彈般在口腔爆發。
成熟櫻桃、黑莓、一絲香草與烤橡木的混合香氣猛烈衝擊味蕾。
隨後是飽滿而緊澀的單寧迅速包裹住舌頭,帶來強勁的衝擊力。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濃鬱打了個措手不及,下意識地蹙眉低咳了一聲:
“咳!好…好濃!”
就在我“狼狽”地對抗著這杯“落日熔金”的衝擊時,眼角餘光瞥見了讓我瞬間僵住的一幕——
旁邊的春政,也端起了酒杯。
她沒有猶豫,隻是以她那貫常的、認真研究新事物的姿態。
隻見她眼簾微垂,姿態依舊帶著武者那份從容不迫的優雅,動作清晰地模仿了一下景虎方才晃杯的動作——
雖然幅度小得多,更像是在觀察液體在杯中的軌跡和色澤變化。
然後,她沒有像尋常品酒者那般淺嗅深聞,竟直接低頭,毫不猶豫地——
對著杯口,淺淺地啜飲了一口。
我幾乎能想象下一刻她會被這濃鬱霸道的風味嗆得劇烈咳嗽的模樣。
那可是未經過醒酒、且單寧極其強勁的新世界赤霞珠!
然而……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春政的表情沒有絲毫異樣。
她那總是平靜的眉頭甚至都不曾皺一下。
那雙淡綠色的眼眸隻是專注地凝視著杯中微微蕩漾的深紅色酒液。
她似乎在調動所有的感官去“理解”這陌生的味覺風暴。
既無嫌惡,也非享受,更像是在極其認真地“回味”。
幾秒鐘後,她才抬起頭,看向依舊斜倚在酒架旁、此刻眼神中閃動著異常明亮光彩的景虎。
“味道…很複雜。”
她給出了第一個評價,聲音依舊清晰穩定。
她的視線再次落回杯中,似乎在搜尋更準確的表達,片刻後補充道:
“強勁…充滿了難以預測的力量感。像未歸附的…武士的鋒芒?”
這個奇妙的比喻,讓景虎眼中瞬間爆發出極其愉悅的光芒,甚至發出一聲短促而欣賞的輕笑:
“嘖…這說法,可真妙!武士品酒,果然角度獨到。”
趁著她似乎心情極好,我趕緊喝了一大口酒——
這次稍微適應了一點那強烈的單寧。
也趁機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景虎小姐,您怎麼會在這裡?之前在…咳,受的傷,都好了嗎?”
她斜睨了我一眼,嘴角的弧度更明顯了些,帶著點慣有的驕傲:
“那點小傷?八百年前就好了。”
她隨意地拍了拍自己曾被“鬼麵少女”偷襲而受傷的胸口。
“說起來,那個武藤醫生,還真是有點奇特的力量。在他的治療下,傷口恢複得很快,比我想象中還快。不過…”
她話鋒一轉,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吧台上,目光掃過周圍觥籌交錯的人群和華麗的品酒會場,聲音帶著點現實和灑脫:
“再快也得花錢不是?總是借用龍姬小姐這麼尊貴完美的身體。雖說她不介意,但我可不能白占著啊。我自己的日常用度、活動經費,總得自己想想辦法。”
她指尖點了點吧台上印著招聘信息的精美紙張,
“剛好聽說這裡搞這麼大陣仗的活動,財大氣粗地在找真正懂酒又能喝的人坐鎮吧台。又能喝遍好酒,又能光明正大地賺零花,這種一舉兩得的好差事,我乾嘛不來?總不能一直靠龍姬養著吧,哈哈哈哈。”
她挑挑眉,語氣十分輕鬆自在。
當那句“總不能一直靠龍姬養著吧”帶著灑脫的笑意落下,我立刻抓住了重點:
“所以,”
我低聲追問,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你主動‘聯係’她了?”
“嗬,還是被你抓住了這個細節啊?”
景虎放下擦拭的酒杯,那雙總是銳利如刀的眼睛此刻掠過一絲近乎溫柔的複雜情緒。
“嚴格來說,不是‘聯係’,而是發出正式的請求。畢竟…這是她的身體,也是她的生活。”
“就是受傷這次嗎?”
我反應過來。
“嗯。”
景虎點點頭,神情坦然且帶著尊重,
“這次情況有點特殊,動靜大了點,身體需要時間恢複。雖然我占著主導權,但她並不是完全無知無覺。她會模模糊糊感受到身體的異常狀態。就像身體是間屋子,主人雖然暫時會被我請到偏廳休息,但屋子如果受損嚴重,或是警報響了,主人即使關著門也能隱約聽到動靜,會不安、會著急。”
她的指尖在吧台光滑的木質表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詞,
“也算不上真正的‘對話’吧。我們之間沒有那種便利的溝通渠道。”
她搖了搖頭,指尖無意識地在吧台上畫著無形的圖案,
“但我能做到的……是‘請求’。像在緊閉的門外,放下一封簡短的書信。”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想那時的情景,聲音低緩下來:
“那是身體情況稍穩,醫生確定已無性命之憂之後。我讓自己……儘可能地‘沉靜’下來。不是像平時那樣沉睡或強壓,而是像在意識的深處,極儘耐心地,將清晰的念頭——‘危險已過,身體正在恢複,暫借時日靜養勿憂’——一遍一遍地,‘刻’在那間‘屋子’的門檻上,或者,融進她能感應到的空氣裡。”
她的描述帶著詩意般的具體感,我和春政都屏息聽著。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能‘讀’到每一個字,”
景虎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但那份‘請求’的意念必須足夠強烈、足夠清晰、足夠誠懇。我能感覺到,當我專注地做這件事時,那一直隱隱存在的、來自身體深處的緊繃和‘噪音’,漸漸平息下去了。像得到安撫的孩子,終於願意安心躺下。”
她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這大概算是我們之間一點可憐兮兮的默契吧。總歸,要讓她知曉狀況。這不隻是尊重,也是為了避免更大的混亂。她若因擔憂強行‘醒轉’,在那種重傷瀕死的狀態下,對她自身,對這具身體,對我,都是災難。我答應過會照看好她的身體,自然也要照看好她不安的心。”
“那…龍姬小姐知道你現在在這裡打工賺錢嗎?”
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問完又覺得有點傻。
果然,景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才那點凝重瞬間消散,恢複了她慣有的張揚和不羈:
“哈哈哈!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哪用得著特意‘刻門檻’通知?在吧台倒酒掙零花,又沒傷天害理,更不傷筋動骨。”
她端起旁邊的酒杯喝了一口,
“她醒來之後,自然會看到卡裡多的錢,看到備忘錄裡新增的工作經曆。到時候再解釋也不遲。說不定,龍姬那溫婉的性子,看到我自力更生,還要誇我幾句呢,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似乎還挺滿意。
我看著她重新拿起酒杯,指關節輕輕敲了敲冰涼的吧台台麵,聲音壓得更低,確保隻有我們近處三人能聽清:
“景虎小姐,那……常青市現在‘不太平’的事,您也一並告訴龍姬小姐了嗎?”
景虎正準備啜飲的動作停住了。
酒杯懸在半空,杯中的深紅液體在燈光下晃動著不祥的光暈。
她臉上的輕鬆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換上了一層沉甸甸的凝重。
吧台周圍喧囂的談笑和杯盞碰撞聲,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隔膜隔絕開來。
她緩緩放下酒杯,眼神銳利地掃過我,又落在春政沉靜的臉上,最後像是穿透了眼前繁華的品酒會場,投向更遙遠也更幽暗的深處。
“凶暗與惡鬼嗎”
她低頭看著自己拄在吧台上的手。
這雙手既能在千軍萬馬中揮動七星長槍,也能在此時優雅地操控水晶杯。
她自嘲般輕輕籲了口氣,肩膀放鬆下來,卻仿佛卸下了什麼重擔,而非感到輕鬆。
“是…也是在這次‘請求’時,一並告訴她了。”
她的聲音比剛才更低了,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猶豫的坦誠,
“雖然含糊,但‘凶險已過’和‘暫借時日靜養’,本身就指向了遭遇和後續的需要。以龍姬她的聰慧和那份…過於敏銳的直覺,足以推斷根源並非尋常。”
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臉上,這一次,她的眼神裡少了玩味,多了真切的、幾乎能被觸碰的複雜情感——愧疚、無奈,還有一種深深的感念。
“其實……”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上凝結的水珠,仿佛想抹去那段記憶帶來的潮氣,
“我該向龍姬道歉的。我的出現,本就是對她極大的困擾和不公。”
景虎的指尖微微蜷起,指甲幾乎要嵌進吧台堅硬的木質紋理。
“一開始,我還是蠻擔心的。就像浪人夜闖民居,還大喇喇地占了主人的臥房。何況我帶來的,是冰冷的刀槍氣和揮之不散的戰場血腥…誰會不害怕呢?”
她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那笑聲裡沒有絲毫歡愉,隻有濃鬱的感慨。
“可我想錯了。”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總是銳利如龍的眸子,罕見地泛起一絲溫潤的光澤,像破冰初融的湖麵,
“甚至在我開口解釋那‘凶暗纏身’的危險之前,她傳遞過來的感覺…沒有恐懼,沒有怨懟,沒有那種理所當然的對我‘鳩占鵲巢’的憤怒。”
景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汲取勇氣說出那個讓她也感到難以置信的事實。
“而是擔憂。”
她一字一頓地說,聲音有些發緊,
“純粹到近乎傻氣的擔憂——對我的擔憂。”
她的目光投向遠處,仿佛穿透人群和喧囂,看到了某個虛空中安靜傾聽的、溫婉卻同樣堅韌的靈魂。
景虎皺著眉,似乎還無法完全消化這份擔憂的角度:
“她能模糊感知到我之前的活動——巡視城市、清剿惡鬼、還有就是我的嗜好…雖然會讓她覺得疲憊或不適,但這都在某種微妙的‘默契’範圍內。她都會安靜地待在‘偏廳’。”
她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讓那強勁的酒液滑過喉嚨,仿佛要壓下某種情緒。
“但這次的重傷…對武藤來說都需要時間處理的重創…打破了那個‘不乾擾我行動’的微薄默契。用她的話說——‘仿佛風暴中心掀翻了整個屋子,連緊閉的門扉都被震裂開縫’。那感覺太強烈、太痛了,痛到讓她在意識的黑暗深處猛地驚醒,好像‘看見’了…一顆即將因過度爆發而崩碎的星辰。”
景虎放下酒杯,聲音帶著一種被深刻刺中的沙啞:
“小傻瓜!真是個小傻瓜啊!受傷不過是戰場的常事!需要她一個被‘鳩占鵲巢’的人在意識深處擔驚受怕到這種地步嗎?”
她像是質問,又像是自問,最後重重吐出一口氣,帶著難以理解的挫敗感和被那純粹的擔憂燙到的疼:
“可她就是慌了。可能這次傷得太重了,重到讓她覺得‘那道擋在惡鬼之前的鋒芒會熄滅’。她那份溫柔…在這種時候全變成了對我這次重傷的憂懼。仿佛我隨時會化作一陣煙消散了似的。真是…一種不可理喻的溫柔。”
短暫的沉默籠罩著我們三人,隻有吧台遠處傳來模糊的談笑和杯盞聲。
景虎微微偏過頭,目光落在那杯深紅的“落日熔金”上,指尖輕輕劃過濕潤的杯壁,像是在梳理自己紛亂的情緒。
“所以,”
她再次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日那種帶著金屬質感的清晰,隻是比平時低了許多,
“我就…坦白了。”
她抬起眼,直視著我們,那雙銳利的眸子裡沉澱著複雜的決心。
“關於我是誰,從何而來,為何會‘降臨’在她身上,以及……”
她的目光掃過周圍觥籌交錯的人群,暗示著彌漫全城的陰影,
“……這個城市正在滋生蔓延的東西。”
“都…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景虎斬釘截鐵地說,
“那時她因為感受到我靈魂層麵的極度虛弱而惶惶不安,像失去了支柱。我再以‘暫時借用’的模糊理由搪塞,簡直是侮辱她的智慧,更是輕視她那份不吝給予的擔憂。”
景虎指尖輕敲著酒杯,杯中“落日熔金”那深沉的寶石紅色澤在她動作下微微蕩漾,仿佛收攏了剛才話題的沉重。
她臉上的凝重如同薄霧般悄然散去,被一種混雜著釋然與好奇的銳利光芒取代。
目光從剛才投向虛無的遠處收回,最終聚焦在我臉上,接著饒有興致地轉向了旁邊一直沉默品酒的春政。
“說起來,剛才光顧著交代‘家務事’了,”
景虎的嘴角重新勾起了那抹標誌性的玩味弧度,身體也恢複了之前的鬆弛,微微前傾,手肘撐在吧台上,像個發現了新樂子的孩子,
“你們兩位‘從天而降’的貴客,對這‘落日熔金’感覺如何?我可是很期待這位武士小姐的正式評價呢。”
她的眼神最終牢牢鎖定了春政手中那杯幾乎沒怎麼減少的深紅液體。
“看你剛才那一口,穩得跟磐石似的。這酒,在你口中,可還……‘鋒芒畢露’?”
景虎的問話尾音帶著獨特的磁性質感,像是淬過酒的刀鋒般輕巧卻又挑人心弦。
她那雙銳利的眸子在流光溢彩的酒架背景前,饒有興致地鎖定春政,仿佛她口中的評價比這杯昂貴的“落日熔金”更值得品味。
所有人的視線都彙聚在春政身上。
她始終端坐著,身姿挺拔如古鬆,似乎剛才那番對話的驚濤駭浪並未讓她磐石般的根基動搖分毫。
她手中那杯深紅色的酒液靜止得如同一小塊凝固的晚霞,倒映著她沉靜如水的淡綠色眼眸。
聽到景虎的問話,春政緩緩抬起眼簾。
她的目光沒有立刻與景虎那充滿探究的銳利接觸。
而是再次落向杯中的深紅,眼神專注,仿佛在杯中那片濃縮的落日裡,重新檢視方才那一小口帶來的感官風暴。
她沉吟了片刻。
大廳裡遠處人們的談笑碰杯聲像是模糊的背景音,吧台周圍這一小塊空間裡隻剩等待。
“鋒芒猶在,”
春政終於開口,聲音清冷平穩,如同秋夜穿透林間的月光,
“隻是……”
她沒有立刻說下去,而是又做了一個細微的動作——
這次不是晃杯,而是極其細微地調整了一下呼吸,似乎在捕捉口腔裡最終沉澱下來的餘韻。
我與景虎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等待那下半句。
“……歸鞘了。”
她完成了後半句。
這三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奇異的重量。
歸鞘?
那凜冽霸道的單寧、炸裂的果香,在她口中,竟像一把狂野殺戮過後、鋒芒收斂入鞘的名刀?
景虎眼中倏然爆發出璀璨如星河的笑意,甚至比剛才聽到“武士的鋒芒”時更盛。
她猛地一拍吧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引得旁邊幾位客人側目。
“歸鞘!好一個‘歸鞘’!哈哈哈哈哈!”
她仰頭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暢快的激賞,之前談論龍姬時的沉重氛圍被這笑聲徹底驅散,仿佛陽光劈開了陰霾,
“真不愧是你啊,這酒進了你的口,竟被你馴服得這般…溫馴含蓄?有趣!太有趣了!”
她笑得前仰後合,長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像一匹飛揚的烈馬鬃毛。
她那暢快的笑聲感染了周圍,連我緊繃的神經也悄然放鬆,嘴角忍不住上揚。
看著景虎此刻純粹快意的模樣,再對比幾分鐘前那個講述生死羈絆時的凝重身影,實在令人感歎。
“不過,”
景虎笑罷,隨手擦了下眼角笑出的淚花。
隨後身體猛地湊近春政,手肘支在吧台上。
距離近得幾乎能看清春政根根分明的睫毛,語氣重新帶上那種獵人般的銳利探詢,
“你說……這鞘,是它收斂了刃的鋒芒?還是……被你自己的‘武道’給化解了?”
她話裡帶著明顯的挑戰意味。這是品酒,但更像是兩位強者之間無聲的角力。
春政麵對這近在咫尺的探究並未退避分毫,隻是微微側頭,坦然地迎上景虎那近乎逼視的目光。
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無波,但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景虎這句話點燃了——
並非戰意,而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認真。
“酒性剛烈,”
春政緩緩道,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層微不可察的質感,
“初時如群狼奔襲,裂石穿金,鋒芒畢露,毫無遮掩。”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品味自己用的詞彙。
這精準的描述讓我又想起了方才灌入口中那衝擊性的“第一口”。
“然其本質非惡,”
春政繼續說,目光如古井映月,
“蘊藏於橡木的溫醇、陳年的沉澱,終究會在那銳氣的衝擊之後浮現,如沙場歸來的武士,卸下戰甲,鋒芒內蘊。”
景虎聽完,沒有立刻說話。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斜倚回酒架,眼神緊盯著春政。
吧台暖黃的燈光打在她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陷入酒架的陰影裡。
“嘖嘖嘖……”
她終於咂摸了一下嘴,發出一串意味不明卻帶著高度讚許的輕嘖,嘴角彎起的弧度帶著刀鋒般的銳利,又蘊含著說不出的興奮,
“品的是酒,論的卻是‘道’與‘性’。春政,你果然比這酒本身要有意思得多。”
她端起自己麵前另一杯沒有動過的“落日熔金”(看來她自己確實沒少喝),對著春政遙遙致意了一下,然後仰頭豪邁地灌了一大口。
那熟稔而享受的姿態,與我和春政方才品嘗時截然不同。
“行!就衝你這句,這杯,我請了!”
景虎放下酒杯,杯底與吧台撞擊出清脆聲響,臉上帶著一種找到同道者的痛快,
“不過我這裡的規矩,請了酒,就得把它好好喝完,無論用哪種‘道’。可彆剩下糟蹋了。”
最後一句話,她的目光是落在我身上的。
我正被她慷慨的“請客”調動起一絲興奮,也想學著她們豪邁一把,手剛碰到我的杯子準備端起來應景——
“咕咚!”
我的動作猛地一頓,被喉頭無意識咽下的一大口空氣噎了一下。
抬眼正對上景虎那促狹又充滿壓迫感的笑意,還有旁邊春政那雙雖然沉靜、卻同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監督”意味的眼睛。
剛剛才在心裡小小吐槽了春政用那麼玄乎的“道”來形容一杯酒,現在輪到自己了。
景虎純粹的烈性享受,春政那份沉靜包容的“靜觀其道”,而我?
我這杯“落日熔金”其中又有什麼
道或者……義呢?
一股辛辣的熱意瞬間衝上臉頰,不是因為酒精,而是純粹的窘迫。
在這兩位無論實力還是氣場都強得不講道理的家夥中間,我端著這杯酒,像個小醜。
一股灼熱從胃裡反衝上頭,不僅因為酒精,更因為巨大的窘迫。
“呃!”
劇烈的咳嗽如同實質的拳擊狠狠捶打著我的胸膛,衝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溫熱的生理性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
辛辣的酒氣和嗆咳撕扯著喉嚨,我狼狽地弓起身子,幾乎把臉埋在冰冷吧台上。
隻覺得五臟六腑都在那純粹的烈焰下翻騰嘶鳴。
握著酒杯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枯葉,杯底殘留的幾滴危險地搖晃著。
“噗——!哈哈哈——!”
景虎豪放的大笑聲如同炸雷般響起,她笑得前俯後仰,甚至用指節抹去眼角的濕潤,
“硬灌!你是拿喉嚨跟刀片較勁呢?哈哈哈哈!‘落日熔金’你也敢這麼往嗓子裡倒?夠莽啊,小子!”
就在這時,就在我咳得撕心裂肺、被這純粹的暴烈酒力折磨得暈頭轉向時——
一杯清澈、冰涼的清水,被一隻穩定而微涼的手輕輕推到了我眼皮底下。
順著那隻推杯的手望去,是春政小姐。
她並沒有看向狼狽不堪的我,那雙淡綠色的眼眸依舊沉靜地望著自己杯中剩餘的那抹深紅,仿佛隻是隨意為之。
但那隻推杯的手卻在冰冷的吧台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那微涼的指尖,極其輕微地按壓了一下我因劇烈咳嗽而緊繃到抽搐的手肘內側一個穴位。
力道很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
安撫意味?
那按壓帶來的輕微酸麻感,刺穿了我混亂的痛覺神經,帶來一絲意外的清明。
“咳!咳咳…謝…謝謝!”
我幾乎是擠出聲音,顧不上多想,抓起那杯清水狠狠灌了幾大口。
冰冷的甘泉瞬間衝刷過灼痛的食道和喉嚨,帶來短暫的、救命的舒緩。
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和灼燒感在清水的撫慰下稍稍平複。
我終於能撐著台麵,稍微直起腰,大口喘氣。
臉上依舊火辣辣的,但至少不再咳得涕淚橫流。
春政這才側過臉,平靜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我因劇烈嗆咳和醉酒而漲紅發燙的臉上。
那眼神依舊沒有太多波瀾,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純粹的旁觀。
那裡麵…
似乎有瞬間掠過了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這情緒像深潭下轉瞬即逝的微光,卻重逾千斤。
她什麼也沒說。
“呼…嗬…”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帶著酒氣和劫後餘生感的灼熱氣息,感覺整個人像被拆了骨頭又草草裝回去似的癱軟。
“行啦行啦,”
景虎的笑聲終於帶上了點收場的意味,她懶洋洋地拍了拍我的頭,差點又把我拍趴下。
“小子,這一杯純正的‘落日熔金’下肚,就算你是硬塞進去的,這份‘酒膽’也夠格當個反麵教材豎紀念碑了!哈哈哈哈!”
她笑著,眼神卻帶著一絲長輩看晚輩鬨騰後的縱容,重新給自己倒了一點酒。
我趴在吧台上,感受著胃裡翻騰的餘威、喉嚨的灼痛,以及臉上那比酒精更持久的滾燙窘迫。
目光掃過春政推來的那隻水杯,杯壁凝著細密的水珠。
又落在旁邊那隻屬於我自己的、已然空蕩蕩的杯壁上還殘留著最初凝集的水汽,仿佛它也在無聲地見證著我剛才的“壯烈”。
星光樂園的夜晚,未醒的“落日熔金”依舊霸道地在血脈中奔流。
景虎小姐的笑聲如熔金晚霞般燃燒不止,春政的沉默似歸鞘寒刃隱有微溫,而我…
是那個被最純粹的烈焰燙得靈魂出竅,卻在這“冰與火”的夾縫中找到了喘息之地。
最終抱著空杯和水杯趴著苟延殘喘、同時收獲了一份痛苦“勳章”和一絲意外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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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