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斜掛城堞,陳遠嗅著營帳外飄來的馬糞味輾轉難眠。
蒙統在草席上鼾聲如雷,新領的皮甲被他當被褥裹著,活像頭冬眠的熊羆。
陳遠輕手輕腳掀開帳簾,寒露沾衣的刹那,忽聞破空聲裂開夜色。
月光如銀練傾瀉,但見十步開外槍影如龍。
使槍的少年身形八尺,束發紅纓似流星追月,雖穿著同樣的皮甲,但在少年身上,卻儘顯英武。
木槍尖嘯著撕開夜霧,抖出七朵寒梅,槍纓翻卷似火鳳展翅,竟在夯土地麵上犁出寸許溝壑。
陳遠屏息數著槍勢,第七式挑飛了巡夜士卒的酒囊,第十三式刺穿了飄落的枯葉,待第三十六式“白虹貫日”收勢時,槍尖正抵在他喉前三寸。
“兄台見笑。”
少年收槍拱手,月光照亮他堅毅的臉龐,汗濕的額發貼在瓷白麵龐上,倒像是畫裡走出來的玉麵郎君。
陳遠喉結滾動,掌心冷汗浸透粗布內衫。
方才那記回馬槍若是真刀實槍,隻怕此刻自己已是槍下亡魂。
十八路諸侯聯軍前夕,幽州,公孫瓚麾下,少年,使槍,此人莫非是?
他強壓著狂跳的心脈,學著古人抱拳:“將軍這手追魂槍,可是常山真傳?”
少年眸光微動,木槍在掌心轉了個漂亮的槍花:“在下常山趙子龍,槍法乃觀百鳥朝鳳自悟。”
陳遠心頭狂跳,這果真是史書不曾記載的少年趙雲!
見陳遠不語,趙雲突然挽起袖管,小臂上密布著新舊疤痕,“初練時每日刺槍三千次,三年方得皮毛。”
望著密密麻麻的疤痕,陳遠瞳孔驟縮,他忽然想起前世健身房那些炫耀肌肉的富二代,與眼前這真正從血火中淬煉出的武藝相比,何異於雲泥之彆?
“不知子龍…何故在此?”
陳遠隨手折了根枯枝比劃,穿越前他玩過幾天擊劍,此刻刻意擺出西洋劍術的架勢。
趙雲挽了個槍花將枯枝削成兩截:“大丈夫當帶三尺劍,立不世功。”
“今日下山,特來投公孫大人,參加諸侯會盟,討伐董卓!”
他忽然收勢望向東北方,眸中映出跳動的篝火,“然沿路所見,皆是老弱充作精壯,婦孺頂替男丁”
木槍重重頓地,驚起夜鴉哀鳴。
暗處忽然傳來鎧甲碰撞聲,醉醺醺的伍長拎著馬鞭晃來:“兩個新兵蛋子不睡覺,在這”
寒光閃過,馬鞭斷作兩截。
趙雲收槍的動作行雲流水:“夜巡辛苦,大人請回。”
他指尖彈出一粒碎銀,精準落入伍長衣襟。
待罵罵咧咧的腳步聲遠去,陳遠這才出聲:“子龍好俊的功夫,方才那手飛星逐月”
說話間遠處又有火把亮起,往這邊而來,陳遠苦笑:“不如去帳中一敘?”
反正還未正式劃分行伍,營中也無人約束,見趙雲點頭,陳遠當即牽著趙雲的手去尋蒙統。
“子龍,這是蒙統,進了護纛營!”
“蒙憨子,這是子龍兄弟,與我同在騎兵營!”
剛入透風大營,陳遠就迫不及待的介紹二人認識。
“趙雲見過蒙兄!”趙雲見蒙統生的膀大腰圓,眼神閃過一絲戰意,但還是恭敬行禮。
蒙統自幼待在村中,懶散慣了,見到趙雲如此彬彬有禮,局促的伸出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撓頭一笑:
“子龍,俺叫蒙統!”
三人默契互視一眼,宛如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哈哈一笑。
陳遠也不小氣,掏出陳家村村民所送各種“美味”,三人席地而坐,大快朵頤。
飽餐之後,在趙雲百般懇求下,陳遠退至一邊,騰開地方。
蒙統挽起衣袖,趙雲棄掉長槍。
“蒙兄,請……”
趙雲話未說完,蒙統就已經猛衝而來。
蒲扇般的大手抓來,趙雲嗅到掌風裡混著麥餅的焦香。
他足尖輕點向後飄開半步,布衫下擺堪堪擦過蒙統指尖。
帳內燭火被拳風帶得明滅不定,在破布帳牆上投出巨熊搏鶴的剪影。
“子龍當心!”
陳遠攥著半塊硬如石頭的黍米糕,話音未落就見蒙統使出了看家本領——當年在陳家村撂倒耕牛的“野豬衝撞”。
隻見少年鐵塔似的身軀轟然撞來,草席下的耗子洞都震出簌簌土渣。
趙雲卻笑了,燭火躍入他眸中,左掌如穿花拂柳,貼著蒙統的臂膀一按一推,二百斤的壯漢竟陀螺似的轉了個圈。
陳遠分明看見趙雲指尖在蒙統後頸某處輕輕一叩,正是昨夜《六韜》殘卷裡提到的“肩井穴”。
“砰!”
蒙統大字型趴在地上,震起三尺浮塵。
他晃著腦袋正要起身,忽覺胯下一涼,趙雲單膝壓住他後腰,兩指作劍抵在尾椎:
“蒙兄,承讓。”
“不算不算!”蒙統漲紅著臉嚷道,“阿遠哥說比武不能戳屁溝!”
說著突然反手抓住趙雲腳踝,竟用蠻力將人掄起半圈。
陳遠慌忙跳開,眼睜睜看著趙雲如白鶴展翅般掠過帳頂橫梁,腳尖在梁木上輕輕一點,飄然落在蒙統肩頭。
蒙統也不罷休,頂著趙雲在營帳裡橫衝直撞,活像頭馱著仙鶴的水牛。
粗麻帳布被扯出裂口,夜風灌進來時,陳遠笑得直拍大腿。
“停手!”趙雲終於繃不住喝止,淩空翻身落地。
兩人氣喘籲籲地對視片刻,突然同時大笑。
蒙統揉著屁股嘟囔:“子龍比西山那頭老虎還難按。”
趙雲拾起腳下的長槍,目光掃過蒙統臂上陳年舊疤:“蒙兄這身橫練功夫,倒是像極了常山獵戶的摔熊術。”
說著突然並指如戟,在蒙統肋下某處一戳。
蒙統頓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滿地打滾求饒。
陳遠瞳孔微縮,這招“笑腰穴”穿越前他就有所耳聞,隻是從來找不準位置。
此刻見蒙統笑得涕淚橫流,突然對“一力降十會”有了新的認知。
在真正的武學精要麵前,蠻力不過是孩童的把戲。
更漏聲穿過喧鬨傳來時,三人已擠在張草席上分食最後半塊麥餅。
趙雲用槍尖挑著餅在燭火上烤,香氣勾得巡夜士卒在帳外徘徊。
“當年師父說,武藝最高境界是止戈。”他忽然輕聲說,“可我這一路走來,隻見戈矛叢生。”
蒙統正舔著指縫裡的餅渣,聞言愣住:“啥叫止戈?”
“就是讓人笑著認輸。”陳遠踹了他一腳,“像你剛才那樣。”
帳外忽起馬嘶,趙雲耳朵微動,槍尖已挑開帳簾。
五更天了,營盤深處正傳來鐵甲碰撞的細響。
陳遠摸出張桉臨彆塞的玉佩,上麵還沾著書呆子抄經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