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就在楚秋思考的時候。
田師兄的胖手落到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隨即道:“我還是喜歡現在的小師弟,少年人就該這樣意氣風發才是,先前那模樣雖然機靈乖巧,就是看著太過老成了。”
他笑笑之後,沒再多說什麼,繼續開始沿著山道登山。
接下來這段路上,楚秋也沒有開口。
師兄弟二人就這麼沉默地穿過山路,頗為艱難地爬上了這座太微山。
當然,楚秋清晰地記得,自己當年重回這裡時,除了紫極觀消失不見,就連山名都變成了‘雲霧山’。
因為山頂之上常年縈繞著不散的雲霧,故而才有此名。
周圍的山民叫這名字已經叫了上百年,誰也沒有聽說過太微山的名號。
對此,楚秋至今耿耿於懷,但在此時也問不出口來。
畢竟眼前這位田師兄很可能隻是地災顯化的幻象。
向一道幻象詢問當年之事,未免顯得有些愚蠢。
於是,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回到了山間那一座道觀的門前。
田師兄快步走上前去,對著道觀的大門就是一腳,雖然沒能把門踢開,卻還是發出了極大的聲響。
“有沒有喘氣兒的,開個門,我帶小師弟回來了!”
隨著田師兄的聲音遠遠傳開。
道觀內,很快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過了沒多久。
大門從裡麵敞開,一個瘦高的身影出現在那兒,表情有些不耐道:“你回來就回來,為何要踹門?還有沒有禮數了?”
“都是自家人,說那些作甚?”
田師兄卻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樣,將背後的乾柴卸下,直接遞給那瘦高道人:“去把人叫來,今晚有肉吃。”
瘦高道人聽到這話,雙手接過了那一捆乾柴,目光卻是在田師兄的腰間掃過。
看到那隻野山雞,他臉上也見了笑容,隨即就對楚秋點了點頭,叫了聲小師弟後,趕忙跑進道觀裡去叫人了。
“小師弟,彆愣著啊,快進來。”
不過就在這時,正準備邁步進門的田師兄見到楚秋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不由得招手道:“你的鬼點子多,上次說的那‘炸雞’就不錯,可惜咱們觀內沒有那麼多油,你看看還有沒有彆的法子?”
正當楚秋下意識想要應聲時,腳底卻像是紮根在地麵,一步都挪不動。
他抬頭看著道觀上方的牌匾,紫極觀三個字極為有力,看起來就是出自大家手筆。
這麼多年以來,楚秋無數次想過自己若是重回紫極觀,應當是什麼樣的場景,該對這些人說什麼話。
儘管現在身處於地災幻境,這種感受仍然十分真切地湧現出來,讓他生出幾分近鄉情怯之感。
見楚秋遲遲沒有動作,田師兄正要邁下台階把他拎進去。
結果就聽道觀裡傳出一個帶著笑意的蒼老嗓音。
“回來了?”
如此簡單的三個字,便讓楚秋的身體微顫,目光越過田師兄,看到了那笑眯眯的老道人。
玄淨老道越過門檻,先是拍了拍田師兄:“進去吧。”
接著就看向楚秋,似笑非笑道:“老道還以為你這小子又被山間猛獸給叼走了呢。”
聽到如此惹人厭煩的語氣,以及那張掛著欠揍微笑的老臉,楚秋竟有些恍惚,“能做到如此相像?”
原本模糊的記憶,在此刻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眼前之人毋庸置疑,絕對就是玄淨老道沒跑了。
哪怕是地災幻境塑造出來的假象,麵前這個玄淨老道都與自己記憶深處幾乎被遺忘的形象沒有任何區彆。
不光是樣貌,語氣,甚至連細微處的神態都做到毫無區彆,無論楚秋再怎樣提醒自己這是幻境,還是忍不住道:“老道長,您彆來無恙?”
站在門口的玄淨老道稍稍一愣。
麵露狐疑之色:“這孩子怎麼說起胡話了?你才出門不到兩個時辰,從哪兒來的彆來無恙?”
站在一旁沒走的田師兄笑道:“這不顯得師父學問高深嗎,小師弟才在觀裡住了不久,您教他識文解字已經初有成效了。”
玄淨老道聽得這話,不由瞥他一眼,卻也不再多言,背著手道:“去把心印妙經謄抄百遍。”
“啊?”
田師兄的胖臉一顫,雙手都哆嗦起來,剛要為自己辯解幾句,就聽玄淨老道繼續道:“你擅離道觀,跟他一起抄。”
他一指楚秋,說完便把手背回身後,慢悠悠地步下台階。
“……”
楚秋抬頭望著越來越近的玄淨老道,身體不禁繃緊,藏在袖子裡的雙拳悄然握住。
“晚飯前抄不完,你就跟他一起餓著肚子吧。”
但玄淨老道卻隻留下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隨後便沿山路遠去。
瞧那方向,是往山上去的。
這時楚秋也回想起當年在紫極觀時的種種細節。
“老道長好像的確每天都要上山一趟,幾年來風雨無阻……那時還不知他究竟為何上山。”
“現在想想,也許是為了加固這太微山中的陣法?”
楚秋回過頭去,從那道逐漸遠去的背影身上看出了一些練過武的痕跡。
玄淨老道雖然早已一把年紀,但卻氣色極佳,看起來養生有術。
而且身形輕盈,步下有力,顯然也是有幾分武藝在身。
光憑這外在判斷,至少也是入了品的武夫。
但這種種念頭僅在心間一閃,就被楚秋壓了下去。
“地災幻境塑造的紫極觀雖然沒有破綻,但玄淨老道的真實修為,它未必能夠摸得清楚。”
“能以不可知的手段遮蔽太微山,抹去紫極觀,這樣的武夫至少是二品。哪怕不是玄淨老道本人出手,也足以證明背後還有二品武夫相助……
天地氣數化四災為一,創造幻境困我在此,就算力求真實不虛,也不可能麵麵俱到,毫無破綻。”
便在這時,田師兄喪著眉眼,耷拉臉道:“小師弟,莫要再裝深沉了,今晚抄不完經書,這些好東西可就平白便宜那幫兔崽子了。”
說完,他兩步跳下台階,將臂一環,抱起楚秋就衝進觀內。
楚秋象征性地掙紮幾下,奈何雙方力氣差距太大,乾脆也就聽之任之。
進了紫極觀。
再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楚秋略一沉默,旋即又朝四周打量,卻沒見到那曾經滿院亂竄的身影,便是問道:“田師兄,二驢呢?”
“二驢?”田師兄步下一停,滿是疑問道:“什麼二驢?咱們觀裡不曾養過驢子啊?”
二驢不在?
楚秋也是一怔。
隨後就開始細細回想,自己是在進了道觀不久後,於一群饑民手裡救下了二驢。
但幾十年過去,這所謂的不久,現在想來也有些偏差。
入觀數日是不久,數月也算得不久。
楚秋想了想,搖頭道:“沒什麼,師兄就當我說胡話吧。”
田師兄奇怪地看了看楚秋,邁著有些笨拙的步子,來到每日做早課講經的小院,很快取來紙筆塞給楚秋,“師父說一不二,你可彆不當回事。”
見他麵露嚴肅之意,楚秋輕輕頷首,開始回想心印妙經的內容,蘸了點口水化開筆尖乾墨,飛速下筆默寫。
速度之快,令正打算取來道經原本的田師兄睜大雙眼,“小師弟你這是……從前學過?”
“偷偷看過原本,已經背下來了。”
楚秋逐漸適應了地災的節奏,不與此界幻象解釋太多,開始用這種極其微小的‘反常’試探起來。
“這幻境當中沒有二驢,說明與我記憶當中的整個經曆毫無差彆。那在這個時間,我不應該學過這部道經,更不可能默寫出來。”
此時此刻,楚秋一心二用,將本就不長的經文寫了兩遍。
心念閃動的同時,也在留意觀察田師兄的神態。
不過田師兄的表情雖然有些驚訝,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小師弟落筆飛快,急忙鋪開紙張悶頭寫了起來。
楚秋眉頭微皺:“這種程度的反常不足以試出地災本質麼?”
地災特意創造了一個栩栩如生的世界,絕對不是為了讓自己重新體會這段經曆。
滅殺不了自己的肉身,反過來磨滅自己的七情,乃至心力念頭,這才是天地氣數真正想要做的。
既然如此,在紫極觀這寧靜的表象之下,就該藏著某種殺機。
楚秋一邊思考著,手裡的動作也絲毫不慢。
正巧在入夜之前抄完經文。
甚至還騰出手來,替田師兄寫了幾遍。
無視千恩萬謝的田師兄,楚秋板著臉離開此地,徑直走去灶房。
幾個正在忙碌的身影看到他突然跑過來,便都停下手裡的動作。
最開始迎門那瘦高道人奇怪道:“小師弟怎地跑到灶房來了?”
楚秋仔細打量著這瘦高道人,很快就回想起他的姓名,“袁師兄。”
道人名叫袁奇,聽聞是青州本地人,家中還算殷實,不知為何會躲進這太微山裡成了個道士。
“小師弟莫不是餓了?”又一個身材中等,握著菜刀的道人笑了笑:“來,接著。”
他一抬手,將切成薄片的臘肉丟給楚秋。
楚秋接過那片黑中透粉的臘肉,倒也沒有猶豫,塞進嘴裡細細咀嚼,含糊不清道:“高師兄這切肉的刀工,好像有點像是刀法。”
“你小子說得什麼胡話?”高師兄切肉的動作一停,搖頭失笑:“你懂什麼叫刀法?”
餘下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袁師兄撕開半張雜糧餅子遞給楚秋:“等鍋裡的山雞燉好了便能開飯了,先吃塊餅子墊墊。”
這時,楚秋仔細看向袁師兄的手掌。
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繭。
看那形狀,顯然是常年握持兵器造成的。
武夫到了八品,氣力入髓,這些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便會淡化。
若是進了七品,逐步邁向六品破限,所有痕跡都會消失。
“如此看來,袁師兄應該是九品或八品武夫。”
楚秋接過餅子,看向剩下幾人。
高師兄的切肉手法有幾分刀法的韻味,站在角落淘米的矮小青年是‘趙師兄’,看不出有何特殊。
倒是守在灶鍋旁添柴的‘葉師兄’,在鼓風時下意識吹出綿長氣息。
顯現出不俗的內家修為。
當下來看,紫極觀似乎有些東西。
但比起想象之中的‘藏龍臥虎’,還是差距頗大。
最後深深看了幾人一眼,楚秋咬了口餅子,表情一變,笑著道:“那我就出去等著了。”
晚飯時分。
觀內所有人都圍坐在一張長桌前,等到玄淨老道姍姍來遲,眾人這才開始動筷。
等到吃得八分飽,所有人都默契地放下碗筷。
稍事休息後,那位氣息綿長的葉師兄突然道:“近來入山的饑民已經越來越多,再這麼折騰幾次,附近的村戶和山民都要待不下去了,諸位師兄弟可有什麼好辦法?”
“這可是天災,非人力所能左右。”趙師兄搖了搖頭,“我們能做得不多。”
他這句話雖是事實。
卻也讓眾人有些皺眉。
“大離近來幾年糧食欠收雖是事實,但也不至於鬨出這麼大一場饑荒。”
田師兄立刻搭茬道:“搞不好是妖蠻……”
沒等他說完,玄淨老道就輕咳一聲,沒讓他繼續往下說。
田師兄自知失言,悻悻道:“弟子的意思是,這不光是天災,也有**。”
“天災也好,**也罷。”
高師兄卻是道:“咱們救不了那麼多人,顧好眼前便是。”
而那挑起話題的葉師兄同樣歎息道:“順其自然吧。”
從始至終,玄淨老道都沒有發表過任何看法。
直到話題變得輕鬆起來,玄淨老道的目光看向楚秋,突然說道:“楚秋,陪老道出去走走。”
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略有不解地看向玄淨老道。
唯有楚秋默默站起身,二話不說就往外走。
玄淨老道反而落後半步,見狀不禁笑了起來,揮手道:“都把屁股坐穩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讓其他人莫要前來打擾。
待他走後。
田師兄眨巴著不大的眼睛,小聲道:“你們有沒有覺得,小師弟和師父今日都有些奇怪?”
幾人聞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互相望了一眼後,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困惑。
很顯然,田師兄的感受,他們也有所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