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
吳霄漢坐在桌案後,持筆疾書,洋洋灑灑寫著什麼。
站在對麵的裴璟幾次想要求問,不過看到麵前吳相的臉色,話到嘴邊又被她忍了回去。
先前吳霄漢強行用了一次‘破蠻弓’,顯然不是毫無損耗。
以他這把年紀,硬逞匹夫之勇,險些要了他的半條老命。
裴璟知道前因後果,不忍催促,唯有安靜等著。
不多時,吳霄漢寫完最後一筆,目光低垂,審視了一會兒。
確定毫無錯漏,便把筆丟進硯台,拿起那張紙抖了抖,緩緩說道:“你來看看。”
終於得到回應的裴璟上前接過那張紙。
才剛看了兩眼,就發現這竟然是一封檄文。
其中內容列出三皇叔的種種罪狀,字字句句,皆在聲討早已灰飛煙滅的靖海王。
裴璟一時無言以對,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將這封檄文昭告天下,公開靖海王之罪狀。”
吳霄漢卻是說道:“讓這局勢先亂起來。”
裴璟一怔:“吳相,此時難道不該維穩嗎,將這消息放出去,豈不是……”
吳霄漢瞥她一眼,淡淡道:“如今陛下已崩,偽帝也隨之而亡,大虞國本全無。這樣的局麵,你要維穩,可知得花多少力氣?又要靠什麼來維持?”
吳霄漢的語氣不疾不徐,好像有意指點一般說道:“如今皇家親族還有幾脈,與其讓他們穩中求取,不如主動把水攪渾。
現在京內軍中各處領了偽帝旨意,按兵不動,已成憂患。
你若不先聲奪人,待到他們反應過來,轟轟烈烈殺進宮裡,又有誰能幫你穩住這些人?
照夜司?蕭鐵衣或許有這個本事,但也得讓他師出有名才行!”
裴璟聽出吳霄漢話裡的深意,臉色頓時一白:“我……”
吳霄漢抬起雙眼,逼得她沒敢說出拒絕的話,接著又是沉聲道:“老夫先前問過你,可敢為大虞赴死,現在老夫再問你一個問題!”
他緩慢問道:“你可敢為了大虞登基稱帝,執掌天下?”
裴璟望著麵前老人的明亮雙眼,耳朵裡除了轟鳴什麼都聽不見了。
在這一瞬,她幾乎快要說出拒絕的話。
然而。
在吳霄漢的目光注視之下,裴璟嘴唇微顫,目光一暗,竟有些苦澀道:“為何是我?難不成是因為隻有我了?”
炎興帝一脈如今隻剩她一人。
似乎隻有她來接過國本的位置,登基稱帝,才能延續大虞正統。
但這樣的理由,裴璟過不去自己內心那一關。
更主要的是。
她從未妄想過皇位。
生為女兒身,這確是一大原因。
更關鍵在於,她心向江湖,有意追求武道。
皇室血統已讓這條路變得無比困難,但此生並非完全無望五品。
若是坐到那個位置,真正的受限於皇族天命,才是再無半點希望。
“你想練武?”
吳霄漢一眼看破了裴璟的糾結,冷冷道:“那就去練魔功。”
“魔功?”
裴璟心裡一驚,被這兩個字嚇退了半步,臉色凝重道:“吳相,這個玩笑並不好笑。”
她現在對於魔功萬分的警惕。
已成了驚弓之鳥。
聽到吳霄漢提及魔功,她幾乎下意識開始思考,這位吳相到底還有什麼謀劃?
“你若把魔功當成什麼‘十惡不赦’的東西,才是真的愚蠢。”
然而就在此時,吳霄漢沉聲說道:“江湖人對魔功畏之如虎,根源在於魔門,亦在妖蠻。但你以為世間流傳的‘三千絕學’,難道全都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難道不是?”裴璟微怔,接著道:“我聽說當年魔門所謂的‘三千絕學’,是天地自成的功法,所以才會有種種神妙,甚至讓人轉變為大妖。”
“那隻是魔門在往自己臉上貼金。”
吳霄漢打斷了裴璟,冷冷道:“老夫不是江湖人,更不是武夫,但也知道,即便這天底下真有天地自成的絕學,也該是那些開創前路的‘通天武道’,餘者哪個敢說沒有參照過天下武道絕學?”
他沒有把話說儘,可他語氣裡的不屑,裴璟還是能聽懂的。
裴璟略有些糾結道:“吳相,暫且不提魔功一事,您想讓我登基稱帝,難道是覺得我更好把控?若真是如此,我勸您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大虞正統其實也沒多麼重要,要換新君,去其他幾脈皇族挑出一位合宜人選,總好過扶我這個公主去做皇帝。
畢竟,這其中的阻力之大,你我心知肚明。
到時候逼急了皇室親族,他們乾脆據地稱王,分裂大虞,那就真要天下大亂了。”
對於裴璟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縮,吳霄漢隻是平靜地看了看她,緩和語氣道:“青鸞公主,你認為皇權的力量根源在於何處?”
麵對這個問題,裴璟沉吟片刻。
隨即說道:“在於民心安穩,百姓安樂,也在於兵強馬壯,國力雄厚。”
“沒錯。”吳霄漢頷首說道:“大虞兩極失衡,就在於失了民心安穩,哪怕有‘兵強馬壯’做支撐,終究挽不回人心。
而你,拋開虛無縹緲的氣數之說,光是協力誅殺偽帝這一點,就已經足夠做挽回民心的引子了。”
裴璟心裡一動:“吳相想為我造聲勢?可三皇叔在百姓之中素有美譽,光憑您那檄文,恐怕難以撬動日久人心。”
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被吳霄漢帶偏了節奏,竟開始思考該如何處理後續。
吳霄漢似有欣慰地笑了笑,隨後又恢複冷冷的表情:“眼下之急,隻需要做到兩件事,第一,拉攏照夜司,保證這把刀依舊握在‘大虞皇帝’的手中。”
“第二呢?”
裴璟下意識問道。
吳霄漢頓了頓,接著道:“穩住照夜司以後,再借亂局殺人,朝堂諸公也好,皇室親族也罷,挑幾個名聲最差的拉出去砍了,要讓他們死得聲勢浩蕩。
然後,再當著百姓的麵,將京中妖蠻禍亂一事推給他們與偽帝。”
那冷酷的語氣,令裴璟臉色一變:“您想用這種方法平民憤?”
吳霄漢平靜說道:“京內百姓突逢劇變,你必須要給他們一個憎恨的目標,一個確切的目標!
大虞權貴多有糜爛,挑上幾顆有用的腦袋平息民憤,拿來瓦解偽帝聲望最是合用。
而你力挽狂瀾的聲勢,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到時再有蕭鐵衣相助你收服京內兵馬,你便可高枕無憂,登基繼位!”
裴璟越聽,臉色就越白。
她甚至沒有問‘那該如何說服大虞槍魁相助?’這種問題。
因為,吳霄漢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必然有把握說服蕭鐵衣認同他的決定。
到了這種時刻,似乎再說什麼都顯得十分蒼白。
於是裴璟低下了頭,徹底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