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照舊,盆景擺進了展廳,郝鈞陪著陳氏兄妹去了接待室。
透過玻璃,玉石的花瓣薄如蟬翼,泛起清冷的微光。銅枝虯勁,參差錯落,畫琺琅的瓷盆布滿特有的冰紋絮絲。
偌大的辦公室,林林總總十來位,安靜的出奇。
研究了半輩子的文物,這樣的物件,林長青和商妍還是第一次見。
但他們識貨:清宮舊藏,大內禦器。
王齊誌倒是見過,但實物擺在他眼前,伸手就能摸到,卻是第一次。
單望舒和葉安寧見的要多一些,所以,更為震憾:這一盆,與故宮皇極殿陳設的那一盆,有什麼區彆?
一模一樣的底盆,一模一樣的銅枝,一模一樣的花瓣。包括樹下的那兩枝花,幾株草,三樽假石。
甚至飾物的造型、大小、顏色、位置,沒有任何的區彆……真就是故宮一件我一件?
縱然見多識廣,單望舒和葉安寧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東西已然不是貴重,更不是值四五百萬還是六七百萬的問題。
而是世所罕見,可遇而不可求。
兩人也終於體會到了江燕飛和林承誌的心情:林思成乾啥了,送這麼重的禮?
本能的,幾雙眼睛在林思成身上轉了一圈,又釘到了王齊誌的臉上。
問林思成是彆想了,因為壓根就問不出實話。甚至於你明知道他在一本正經的撒謊,你都找不出證據。
但案子還沒辦完,王齊誌哪裡會講?
所謂債多了不愁,死豬不怕開水燙,他清了清嗓子:“那兩位的父親是榆林的礦老板,非常有錢,也愛收藏,林思成幫他看過幾次東西!”
單望舒和葉安寧齊齊的一撇嘴:又一本正經的胡扯?
那是礦老板,不是皇上,看了幾件東西而已,送這樣的珍寶?
她倆發現:王齊誌正經的沒給林思成教多少,壞習慣倒跟著學了不少?
兩人再沒問,轉頭開始研究盆景,又小聲給江燕飛和林承誌講了一下。
夫妻倆被震的七葷八素:就這一件,頂之前的四件,可能還有餘?
再算算,就這麼一小會的功夫,林思成收了多少禮了?都快上千萬了。
他們著實不知道應該再拿什麼對比一下,就感覺,腦袋都是暈的。
一群人愕然間,又有車開了進來。
林思成屁股都還沒坐熱,茶杯剛端到手裡,隻好又站了起來。
王齊誌也站了起來,隔著窗戶瞅著車牌:“帕薩特,西京的牌照,你還請誰了?”
林思成搖頭:他基本就沒請誰,就請了關興民和郝鈞。
不請不行:關係放在這,這兩位你敢不請,他們就敢罵娘。
但莫名其妙的,想都沒想到過的客人一波接著一波?
正暗暗思忖,王齊誌怔了一下,哈的一聲:“這倆,是來搗亂的吧?也真是好意思,就拎個花籃?”
林思成瞅了一眼,頓然一怔:陳朋和何誌剛下了車,一人就拎著一個花籃,輕飄飄,晃悠悠的走了過來。再細瞅,手裡再多餘一件都沒有。
但這不是有沒有帶禮物的問題,而是王齊誌說的那句:這倆是來搗亂的嗎?
真不誇張,因為今天來剪彩的,上台講話的,才是區局一級的領導。這倆高一級不說,還是市局的主管領導。往台下一杵,上麵的領導怎麼講?
肯定得請上台,肯定得多添兩把剪子,但一下子,所有的流程全被打亂,到時肯定不是一般的亂。
但無所謂,這倆往那一鎮,再亂都不會有人提意見。
林思成呼了一口氣:“亂就亂吧!”
說直白一點,這兩位能來,就是衝著給他站台來的。
再說俗氣一點:以後去區一級,甚至市一級的單位辦事,本花七分精力才能辦下來。但就衝這兩位今天來了轉的這一圈,估計五分精力都用不到。
省大事了。
話再說回來,這倆能來,確實屬於意料之外。但細一想,又在情理之中,理由甚至比方靜閒、顧明的準嶽父,以及陳道清兄妹充足的多的多。
就張安世盜墓案,整整兩個月,林思成沒日沒夜,廢寢忘食,任勞任怨……如果不是他,現在的何誌剛指不定就在哪兒看陵園。
陳朋有過之而無不及,林思成幫他頂了多少雷,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不然他早被發配到監獄看犯人了。
如果做個對比,林思成給這兩位幫的忙,比關興民隻大不小……
暗忖間,師生倆迎了出去。
兩人沒讓接待幫忙,親手把花籃擺到了門口,又過來和王齊誌握手。
隨後,陳朋和林思成抱了一下,又攮了他一捶:“要不是章豐講,我都不知道你小子擺席……林思成,你吱都不給你陳叔吱一聲,你好意思?”
“你不請我就罷了,你連你何叔都不叫?林思成,你這中心還想不想開了,以後的事情還辦不辦了?”
何誌剛也跟著開玩笑,語氣中帶著幾絲埋怨,又透著幾分親切:“這麼大的喜事,竟然裝的悄咪咪的?我尋思,咱們的關係也沒這麼不到位啊?所以小林,禮金你就彆想了,就倆花籃,愛要不要……”
“何局,就簡單的剪個彩,就基本沒怎麼請人!”林思成也跟著笑,“當然,叔歸叔,飯肯定不能白蹭,待會得上台!”
那當然,他們就是衝這個來的……
沒去三樓的接待室,而是去了辦公室隔壁的休息室,估計後麵再沒什麼客人,林思成陪著坐了一會。
而辦公室裡,又跟凍住了一樣。
自上到下,從林長青到林承誌,再到江燕飛,最後到商妍,神情說不出的古怪。
林長青研究的是文物,又是市局鑒證中心的顧問,雖然不熟,卻見過這兩位。
林承誌在民政局下屬的殯儀館上班,單望舒在旅遊局,時不時的就能見到。
怕認錯了人,三人還相互驗證了一下。然後,其他三位就知道了:這兩位是市文物局和公安局的主管領導。
起初,都還以為是王齊誌請來的,但師生倆迎出去打招呼,幾人才驚覺不對:和王齊誌握手時,兩人挺客套,也挺公式化。就輕輕一握,再客氣兩句。
但輪到林思成,這兩位又是抱,又是捶,嘻嘻哈哈,絮絮叨叨……和之前郝鈞和關興民來的時候,有什麼兩樣?
關鍵是林思成的態度:熟撚中透著隨意,親切中透著自然……這不就是對待朋友的態度?
但怎麼想都不應該:他一學生,到哪認識這樣的朋友,還處得這麼好?
單望舒和葉安寧也被震的不輕:林思成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認識這樣的人物,更不可能一蹴而就,突然就成了忘年交,好的跟兄弟似的?
下意識的,兩人想起林思成突然失蹤的那兩個月,王齊誌鬼話連篇,撒謊都撒不像。而後剛一露麵,就在酒店碰到市局的李春南局長。
當時,李局長看林思成的眼神,完全就像在看親近的後輩。
而今天,陳朋又是這樣,一見就是叔長叔短?
所以,林思成肯定乾什麼了。再想想王齊誌,能騙就騙,騙不過去就裝死豬,肯定不是小事。
問題是,林思成乾啥了?
正胡亂猜著,樓道裡傳來一陣動靜。之前送到接待室的客人全部下了樓,王齊誌和林思成也出了休息室。
沒來便罷了,這兩位既然來了,肯定要亮亮相。所以王齊誌給郝鈞打了電話,把上麵的客人全部請了下來。
再者三點的儀式,這會已經兩點,最多半小時領導們就會到,正好認識認識。
也是巧,顧開山才來。剛進門,先跑到林長青這告了聲罪,又和林承誌、江燕飛打了聲招呼,然後就到了展廳。
剛進去的時候,他還大大咧咧,使勁的誇林思成。說他這麼大的時候,還領著一群半大小子滿街打架。但誇著誇著,眼睛一突,突然就沒聲了。
夭壽了……這是誰?
陳副局長……
關興民在他不奇怪,知道這位和乾爹關係好,和林思成的關係也不差。
但陳朋陳副局長……感覺八百杆子都打不著,壓根和老爺子不認識,和林思成也應該不認識,他來這湊什麼熱鬨?
暗暗嘀咕,顧開山一個立正,抬手就要敬禮。陳朋哭笑不得,搶先一步,把手給按了回去。
“老顧,咱倆都穿的便裝,你彆出洋相!”
顧開山怔了一下,又訕訕一笑:倒是偶爾見,但沒說過話,陳朋竟然知道他?
肯定知道:林思成的資料早都就進了市局的檔案室。家庭背景,社會關係記的清清楚楚……
一群人聚在展廳,認識的打招呼,不認識的相互介紹。
介紹到陳朋和何誌剛的時候,一群人先是一怔,而後神情漸漸古怪。特彆是方靜閒,李國軍,以及他的那位合夥人。
彆看才是兩位副局長,但像他們這種不白不灰,手上不怎麼乾淨的,平時見個科長都得滿臉堆笑,點頭哈腰,要多謙卑有多謙卑。
也彆說像林思成這樣,處得跟哥們一樣。隻要能和這兩位中隨便哪位搭上話,隻要能請出去,就代表鈔票流水介似的流向了口袋。
頓然間,幾個人看著林思成,心思又活絡起來:今天這禮,送的不虧……
暗暗琢磨著,“吱”的一下,門外傳來汽車刹車的動靜。
眾人齊齊的抬起頭:一輛廂式貨櫃停到了展廳門口。
一時間都有些懵:不是……哪來的貨車?
林思成和王齊誌更懵:怕學生圍觀,道路兩頭都安排了保安,那這車是怎麼放進來的?
緊趕慢趕,兩人奔了出去。剛出了展廳,趙修能推開貨車的門,跳了下來。
然後是趙大,趙二……不是……這爺仨是從哪冒出來的?
前天,就王齊誌通知林思成的那天下午,聽到周一要揭牌,趙修能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飯吃到一半,扔下筷子就走,說是要回京城。
以為他是要去接老太太,林思成還勸了一下,說這才是區一級,再者天太冷,沒必要折騰老太太。
但趙修能說是其它事情,而且很急,非走不可。林思成想著隻是小場麵,他這個合夥人要是在肯定好,如果不在,影響也不是太大。
又看他那麼急,就沒細問。
但這攏共不到四十八小時,他竟然又趕了回來?
仔細再瞅,可不就是京牌?
趙修能“哐”的拉開櫃門,又招招手:“王教授,林師弟,過來看……”
兩人奔上前,看到貨櫃裡的東西,猛的一怔愣。
這哪是貨櫃?
而是專門用來運送文物的軟包式恒溫車。
裡麵高的矮的,長的方的,囊匣(專門運輸文物的廂子)堆了大半櫃。
上麵還用筆標著:定窯、越窯、邢窯、邛窯(四川)、龍泉窯、磁州窯(山西)、醴陵窯(湖南)、鄂城窯(湖北)……
林林總總,大大小小,囊匣沒一百也有六七十。
稍一動,裡麵就傳來“嘩啦嘩啦”的輕響,一聽就知道是碎瓷。
師生倆麵麵相覷:趙總啊趙總,你放著彩不剪,牌不揭,跟鬼攆的一樣跑的沒影,就是為了到京城拉瓷片?
一看就知道這倆在想什麼,趙修能振振有詞:“你倆不覺得,咱中心少點什麼嗎?”
兩人愕然無言。
確實少了點:偌大的修複中心,整器沒幾件很正常,但殘器也沒幾件?
但這賴不到人,而是太突然:剛裝修好,設備剛到位,區文、旅兩個局和和學校第一次碰頭,就把日期給定了下來。
甚至於林思成這個負責人,也是提前一周才知道。包括牆上的那些榮譽,有一半以上都是臨時補的……
但事急從權,空一點就空一點,沒有就沒有,沒必要隻用兩天兩夜,就從京城跑了個來回?
冰天雪地,大冷的天,出點意外怎麼辦?
林思成也算是知道,為什麼趙修能顧左右而言他,隻說有急事要回京城,卻不說什麼事?
要是知道他乾這個,打死林思成都不會讓他去。
他想了想:“先搬進去,完了再擺!”
“彆!”趙修能忙擺手,“我這兩天跟狗攆似的,豈不是白趕了?拉都拉回來了,怎麼也得亮亮相,才顯得咱們中心有底蘊……
再說了,不擺點東西,我總感覺我這個合夥人是擺設……師弟你放心,我找人洗好擦淨才裝的盒,一拆一擺就好,快的很……”
不是……趙師兄,你就非要顯擺一下?
林思成哭笑不得,隻能叫人。保安、禮儀公司的接待、幫忙的學生、工作室的研究員。
搬的搬,拆的拆,一部分放進了展廳,一部分搬上了二樓實驗室,前後沒用到十分鐘。
也確實不費事,囊匣裡麵又有全透明的玻璃小匣,往上一擺就行。等用的時候再拆小匣。
這邊擺,那邊看,一群客人評頭論足,興致高昂,聲音越來越大,跟菜市場似的。
起初,林思成和王齊誌還奇怪,心想幾箱破瓷片,有什麼好討論的?
看著外麵卸完,兩人進了展廳,再一細瞅,不知該說點什麼的好。
確實是碎瓷片,但趙總把五大民窯,六大窯係全給湊齊了:
宋官窯的粉青釉魚子紋(開片)茶托,鈞窯的玫瑰紫釉窯變盞,哥窯的金絲鐵錢雙耳罐,定耀的白釉刻花龍紋盤。
以及七八片好像是汝窯的天青釉膽式瓶的瓷片。
不大,最大的一塊約摸三指寬,一指長,小的隻有雞蛋大小。但隨便拿三片出去,至少能在西京換一套房。
而貴還是其次,關鍵是少見。在場的除了林思成,王齊誌,再加趙修能,見過汝瓷長什麼樣的,一個都沒有。
一群人圍在一塊,真就長了見識開了眼?
正討論的熱烈,趙修能拆開最後一口箱子,一件一件的往外掏。
每掏一件,一群人的眼皮就跳一下,再掏一件,再跳一下。
親手擺進展櫃,趙修能拍拍手,慢條斯理:“按我的意思,本來要給你挑幾件稀罕點的,但老娘說:開門見紅,馬到成功,就讓我帶了四件紅釉……
老娘還說:你天縱其才,老大和老二以後隻能跟著你沾光。我能耐也一般,幫不上什麼大忙,隻能轉轉邊角,所以讓你彆見外……”
林思成剛要說什麼,他又捧出一方小匣子,往前一遞:“老娘還說,能補就補,補不了就當練手了……”
看著盒子裡的雞缸杯,林思成一時動容,不知道怎麼應對。
王齊誌暗暗一歎:趙總,這麼多人,這樣的話,你就這樣講了出來?
這樣的東西,你就這樣拿了出來?
會說你就多說一點……你送這樣的禮,你讓林思成怎麼見外?
先看看展櫃裡那幾件:確實是紅釉,但這是清代四大禦窯的巔峰之作。
臧窯豇豆紅釉印盒,清代第一任督陶官,臧應選所創。《景德鎮陶錄》記:禦窯瓷釉色品種甚多,可謂諸色俱備,以鮮紅(豇豆紅)為最著。
所以,無論是工藝科技,還是藝術水平,以及影響力,均為康熙前期禦供瓷器之最。
第二件,郎紅釉蓋碗,康熙時第二任督陶官,江西巡撫郎廷極所創,清代又稱寶石紅,出口英法等國,被稱為牛血紅。
燒成原理很複雜,采用氧化銅為著色劑,需精準控製1300c以上的還原焰氣氛,釉麵呈現濃豔的牛血紅色調,釉層慢慢垂流至足部,然後形成“郎不流“現象。
燒成率極低,當時有民諺稱:若要窮,燒郎紅……
第三件,清代第三任督陶官,雍正敦肅皇貴妃,即年妃與年羹堯之兄,年希堯所創的胭脂紅壓手杯。
《景德鎮陶錄》載:選料奉造,極其精雅,玲瓏諸巧樣,仿古創新,實其於此……以胭脂水釉為最著,胎骨甚薄,裡釉極白,被外釉所映照,呈粉紅色,嬌嫩欲滴……
第四件,第四代窯督,唐英所創的霽紅釉玉壺春瓶。而舉乾隆一朝,凡論禦瓷,必繞不開唐窯。
《清史稿·唐英傳》:自宋大觀,明永樂、宣德、成化、嘉靖、萬曆諸官窯,及哥窯、定窯、鈞窯、龍泉窯、宜興窯、西洋、東洋諸器,皆有仿製。
其釉色有:粉青、大綠、米色、玫瑰紫、海棠紅、茄花紫、梅子青、天蘭、霽蘭……集曆代名窯釉色之大成,以霽紅為最。
是不是真的為最,市場和收藏家直接會用腳投票:
這四件,不管最大的玉壺春瓶,還是最小的壓手杯,以及中間的印盒和蓋碗,既便放在同期的禦窯紅釉瓷中,也絕對屬於精品中的精品。
林思成和趙修能如果說現在就出,一件兩百萬,在場的這些人能把頭搶爛。
啥,想四件一起買?不好意思,再加兩成,少了整數的邊,你想都彆想。
感慨間,王齊誌又算了算:就這一套,前麵送來的那些禮全加起來估計都抵不住。
但這隻是其次。
再看看,趙修能最後遞給林思成的盒子。
這是啥?雞缸杯。
哪怕是兩隻破的。
就這兩隻破杯子,趙總算是給林思成長足了臉麵:來,大家夥看看,舉世間就十來隻的雞缸杯,見過沒有?
我師弟就能補……
所以,趙修能要不是踩著點來的,王齊誌敢跟他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