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青色素衣的內臣進了靈堂,示意身後的一群小黃門將供奠之物擺到祭桌上,隨後將靈堂掃視一圈,視線落在許氏身上。
他麵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哀切之色,道:“這位便是張大人的遺孀許夫人吧?奴婢在鹹福宮淑妃娘娘身邊伺候,夫人叫我小全子便是了。”
看他素衣上繡著的暗蟒,便知道此人是個有品階的,最次也是七品的總管太監。
許氏勉強道:“原來是全公公。我腿腳不好,不便下地,全公公恕我失禮了。”
全公公趕緊說:“夫人是淑妃娘娘的生身母親,奴婢不敢當,不敢當。張大人為國捐軀,還望夫人節哀順變,切以淑妃娘娘和槿五少爺為念,保重身體,切莫哀毀過甚。”
許氏怏怏地點頭,又讓張紹槿見過全公公。
全公公不免大肆誇獎一番,極儘溢美之詞,末了又露出些微笑容,同靈堂中的氣氛格格不入,他道:“原本娘娘得知噩耗,哭得都快暈過去了,說要親自來送張大人一程。皇上叫來太醫診治,不成想,竟有一個月的身孕了。娘娘以龍嗣為重,這才吩咐奴婢代她走一趟。”
許氏麵露震驚之色,隨即便是狂喜:“……當真!”
紹楨被排擠在人群外,像被所有人遺忘了,她看著許氏和張紹槿如眾星捧月一般被人簇擁出去說話,輕輕歎了一聲。
風水輪流轉啊,許氏關了這麼久的禁閉,終於等到好日子了。
……
到了夜裡賓客散儘,侯府眾人陸續回各房用飯,紹楨也回了青禾堂。
她是沒什麼胃口了,吃了幾口米飯果腹便撂下碗,接著叫了鄧池進來。
“公子請吩咐。”鄧池恭恭敬敬。
紹楨沉吟片刻道:“從前族裡有個叫張世錚的,妻子姓沈,夫妻兩個都去世了。你去找找族裡有沒有服侍過沈氏的老人,我想問幾句話。”
金妥娘為什麼認定她是沈氏給張家生的孩子?白日許氏大鬨靈堂時,她若沒聽錯的話,許氏看見她發癔症的時候,嘴裡喃喃自語的,便是一個“沈”字。
她跟沈氏有什麼淵源嗎?
鄧池領命出去,紹楨獨自沉湎了片刻,下人說廖毅廖大人來訪。
廖毅是張世欽在宣府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下屬,坐到了副總兵的位置,一直和同為副總兵的董律元分庭抗禮,不過最近被董律元超了過去。
紹楨讓人請他進來,有禮道:“廖大人請坐。夤夜來訪,可是有要事?”
廖毅生得很魁梧,虎背熊腰,黑黝黝的,麵相有點凶惡,不過對紹楨還是很和氣的,照例安慰了她一番,接著讓人搬進來一隻小箱子。
“張大人上戰場前曾說過,若是戰死,便將慣用之物燒乾淨,不必送回京城。原本是照著他的遺言做的,沒想到還漏了這點東西沒收拾。張大人生前最疼愛四公子,我揣度他的意思,若是知道四公子還活著,這些遺物必然會留給四公子的。便自作主張帶來了。”廖毅道。
紹楨悵然道謝。父親若是知道她還活著,恐怕也不會帶病上戰場了,又何至於遺物之說。
廖毅唏噓道:“這些遺物也隻是個念想,四公子還請節哀順變。這固然是造化弄人,但……”他神情一肅:“也有人禍。”
紹楨怔住:“廖大人此言何意?”
廖毅道:“韃靼來犯時,乃是大汗托木爾掛帥。托木爾驍勇善戰,唯獨隻在張大人手上吃過虧。自從張大人出鎮宣府,韃靼就再也沒從宣府占過半分便宜。此次托木爾來襲,張大人重病在身本不該上戰場,是董律元鼓動人心,說若不是張大人掛帥,此次必然大敗,惹得軍中人心惶惶,張大人隻能帶病去了關外。
“托木爾狡詐,明麵上帶了一萬士兵,實則還有四萬士兵藏匿於山野。張大人查清之後命人回關內傳令增兵,董律元以關內防守不足為由,固執不受。最終張大人孤立無援,攜精兵趁夜潛入敵營砍了托木爾的狗頭,自己也奮戰而死。董律元那廝卻有錢閣老力保,不僅沒被追究,反而還踩著張大人的屍骨坐上了總兵的位置……”廖毅麵露憤然。
紹楨沉默了很久:“多謝廖大人相告,我知道了。”
廖毅冷靜了片刻又道:“四公子若是心存疑慮,還可派人去宣府探聽。董律元拒不增兵害死張大人,此事人儘皆知。我隻是不願見四公子一味自責。就說這麼多,四公子若有事,儘可來找我。告辭了。”
紹楨送了他出去,回到房裡打開那隻箱子,映入眼簾的,果然是張世欽生前常用之物,印章、書冊,幾件衣服,一隻玉枕,還有一小幅她娘秦氏的畫像。
紹楨看著這些東西出神。
廖毅的話,縱然是好意,但也未嘗沒有私心。如果她為報父仇,寧可豁出去也要將董律元拉下馬,那廖毅當總兵的概率就大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也沒什麼可指摘的,但是軍政不是一家之言,就算她和許家立場相對,那也不能偏聽偏信,何況,她沒有多少資本和董律元相鬥。
她得好好想想……
就在此時,張鼐回來了。
“回公子,卑職去遲了一步,落葉山有一座院子前日起火,整個院子都燒成了灰燼。卑職在山下打聽,隻知道那宅子素來大門緊閉,無人知道底細。卑職去查公子所說的金妥娘,隻在同春閣查到相符的婦人,是同春閣曾經的伎人,近些年色衰,退居幕後做調理新人的活計,但是如今不在閣中,同春閣老板不肯如實相告,卑職用了點手段……那老板說三個月前接了樁生意,幫貴客調理不順從的內眷,金妥娘便是其中之一,那貴客讓人帶他們離開,到現在都沒有消息。”
紹楨木木地聽著,心想金妥娘可能已經連著那院子一起被燒了,她沒法報恩了。
張鼐繼續說:“……卑職打聽了三品以上的高官大員、公卿王孫,除去不在京城的,共有十餘位行跡成謎。同春閣的老板辨認過他們的畫像,指認了承恩侯岑鳳清……承恩侯府這兩日確實有太醫來往……”
岑鳳清?岑鳳清!
紹楨緊緊握著拳頭,渾身都在發抖,心裡憤怒得要殺人了,恨不能生啖其肉。
“這事沒有走漏消息吧?同春閣的老板能確保閉嘴嗎?”她低低地問。
張鼐忙道:“卑職用的是離人心魂的烈性藥,同春閣老板蘇醒後不會記得卑職審問之事。”
紹楨微微頷首:“辛苦了,早點休息。”
等張鼐告退出去,她再也克製不住心中的怒火,泄憤地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掃了個乾淨,杯碟筆筒硯台滾得滿地都是,一地的狼藉。
姓岑的畜生,你最好是死個乾淨,否則,我就是豁出一切,也要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紹楨站在一片狼藉中沉沉地運氣,視線掃過去,忽然凝住了。
原來她方才發脾氣時,不小心將張世欽遺物中的玉枕也給打碎了,那玉枕裂成兩半躺在地上,露出中間藏著的淡色粉末。
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