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之所以擺出這副姿態,倒不是在嚇唬這劉貴,他是真的有恃無恐。
如果是在銅匭上書之前,這劉貴如此威脅自己,他是真的有點抓瞎,擔心事態不好控製。
可是現在這種小事根本不算事,尤其是在確定河南府官員們誣蔑周良的情況下,崔隱甫就算知道了這件事,深挖下去也根本沒有意義,隻會體現出河南府更多的人事弊病。
至於張岱這裡,他將周良遺計上奏聖人,已經得到聖人嘉勉了,投書銅匭詐言誣告他祖父一事都揭過不論了,這點小事還會追究?
而且他是頂著聖人的壓力沒有將武惠妃給招出來,在宮外稍借其勢,同樣不算大事,反而誰把這件事翻揚出來,誰就是彆有用心!
崔隱甫搞張說已經搞得有點不利索了,現在再把武惠妃列為鬥爭目標,就算他敢這麼做,源乾曜、宇文融之類也得打退堂鼓。這根本就是沒有目的的四處樹敵,而且還是攪鬨聖人內宮的愚蠢行徑啊!
所以這劉貴根本就是搞不清楚鬥爭形勢,在這裡瞎說胡話。
雖然說曆史上也不乏小人物引出大動蕩的事件發生,但那都是在政治形勢已經高度緊張敏感、各方衝突矛盾蓄勢極大的情況下一個契機的引發,現在高壓閥門都已經泄了,自然也就難以再小題大做。
張岱本來也沒想針對這劉貴進行多猛烈的報複,可這家夥把自己當糊塗蛋來糊弄,多少是有點自己犯賤了。
他聽這家夥哀叫的可憐,瞪眼低斥道:“住口!再敢於此號喪,直接把你打逐出門!我與你素無恩怨,無非些許錢事的往來,照此契約補足錢貨,從此兩不相乾!除此之外,餘事不必多言。”
“可是、可是,下官所受唯……”
劉貴還待爭辯,可見張岱眼神又變得冷厲起來,忙不迭又垂下頭去,口中悲聲道:“下官自知,日前貪婪索貨,理應嚴懲,否則張公子心意難平。
隻是、隻是下官在職受納不多,家境清貧,傾儘所有,也難補足啊!下官若有,自當竭力補償,但今實在沒有,公子所勒實在難……”
張岱見他一臉憂苦,倒是相信他所言是真。就拿他那同僚士曹參軍徐申來說,一口氣拿出一百貫來購買墓誌,已經是其宦囊所積大部分錢財了。
張岱這一包輕貨跟名單上差額足有兩三百貫,真要讓他補足,的確是能令這家夥傾家蕩產,否則這家夥當時也不會那麼輕易入彀。
可這跟張岱又有什麼關係?殺人償命,你說你隻有一條命、沒有多餘的,實在是賠不起,難道還得放了你?伸手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不過經由這劉貴一事,張岱卻聯想到他寄存在周家而被河南府收繳的那些輕貨在經過連番折騰後,剩下多少還真不好說,就算是之後案事了結,這些輕貨也未必能返還多少。
這劉貴自己就敢私自取出價值幾百貫的輕貨,其他人的手就那麼乾淨?
雖然他新得他奶奶的饋贈,小有殷實家底,但錢誰又會嫌多?
更何況這些錢本來就是他的,是他一筆一劃辛勤寫作、賣文賺回來的,而且還不知道未來他爺爺發現這事後會怎麼收拾他,怎麼能容忍這錢被旁人貪去!
於是他略加沉吟後便又坐回去,望著那涕淚橫流的劉貴沉聲說道:“周錄事家中收繳的物貨清單,你記得嗎?”
“下官在府司職倉曹,凡涉事賊贓俱儲法曹,當中詳細下官並不知曉。眼下崔大夫所問還隻是府中誣蔑周錄事相關,有關其家私諸事尚未入訴,待到盤問之後,下官一定來速告公子!”
劉貴連忙又頓首說道。
聽到這件事還沒來得及過審,張岱眼神頓時一亮,旋即便又說道:“倒也不需要你去幫我打聽,那些輕貨俱我寄存於周家,名單我這裡自有,可以交到你手上。
來日崔大夫鞫問此事時,你且將此進呈,隻說是你盤查錄得。不要說你做不到,那日入府唯你在直,幾百貫輕貨都敢直取,盤計一下贓物不是你份內事?”
“這、這……可是事經數人,下官也不知最終收入贓庫之物還有多少。若真這麼做,怕是要得罪經手的同僚……”
劉貴聽到這話後,頓時一臉為難的說道。
張岱聞言後又冷笑起來:“所以還是我待你太仁善,讓你不怕得罪了我?”
“不敢、不敢!下官願意、下官,公子有事需用下官,是下官的榮幸,絕不推辭!”
劉貴連忙又低頭作拜,口中疾聲說道。
張岱也不再多說廢話,直接讓人取來筆墨紙張,揮手寫就一份貨單。
他倒也沒有獅子大開口的敲詐,基本上還是比較屬實的,也就比實際的輕貨價值高了個四五百貫。自家錢擺在河南府倉庫中這麼久,讓人擔驚受怕的,利息和精神損失費總得給點吧。
“如果倉中見贓不抵此數,一般該要如何處置?”
在把名單遞給劉貴之後,張岱又隨口問了一句。
劉貴連忙又恭聲道:“那就需要經事過手的官吏們一起補償,若不足數,便有重罰。”
張岱聽到這話後又是一樂,這就等於經手自己錢貨這一條線上的河南府官吏們一個都跑不了,而這些人也恰恰都是參與搜查抓捕周良家人的人員,或許罪不至死,但讓他們破財一把也是應該的。
劉貴擺在案上的東西,張岱看都沒看,又擺手說道:“這些物事你帶走吧,我的財貨既然入了河南府,自向河南府索拿,不向彆處勒取。至於那牛內仆的收據,你也帶走,或是留個紀念,或是奏劾有司,皆憑你心意。”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此事至此便無,人間若再有知者,下官願以死謝罪!”
劉貴自然不敢再以此威脅張岱,拿起那收據直接塞入口中,用力的給嚼碎然後當著張岱的麵給吞了下去,當視線落在包裹上時,神情又變得猶豫起來。
“拿著吧,你勇於檢舉同僚不法,難免要遭受排擠,有這些錢貨傍身,也能多幾分底氣!”
張岱名單上特意把這些輕貨扣除出來,改換以其他的貨品,反正他所有損失都由河南府買單,這些錢貨也就不必再擺在人前了,也讓這劉貴沒有反口的餘地。
“那便多謝公子、多謝公子!公子恩德,下官銘記於懷,來日此身若仍有用,恭待公子吩咐!”
劉貴原本忐忑不安,卻不想兜兜轉轉這些錢貨又回到自己手中來。
雖然要因此把一些同僚往死裡得罪,但一想到經過此番後河南府人事走向還不知道如何,甚至自己還能不能留下來任官都不好說,他心中便也沒什麼顧忌了,還是錢裝進兜裡最實惠。
打發走了劉貴之後,張岱又往宅內走去,剛剛走到集萃樓這裡,便見他老子張均正在這裡神色焦急的左右張望,於是便入前喚了一聲:“阿耶。”
“一大早又去了哪裡?我新擬一份謝表,正要找你來看卻找不到!”
張均見到兒子走來,頓時便連連擺手示意他趕緊跟自己一起回房。
“大父將惠訓坊彆館賜我閒居,方才入坊去看了看、收拾一下。”
張岱跟在張均的身後,隨口回答一聲。
“竟有此事?那彆館可是一處佳寓,你阿叔之前都討要未得,你大父竟然給你。”
張均聽到這話後先是一奇,旋即又不無羨慕道,但很快又板起臉來沉聲道:“那彆館左鄰是岐王彆業,閒來少去走訪,岐王近日體中不祥,你也莫去詢問!”
見張家人在麵對岐王的問題上都是一副驚弓之鳥、心有餘悸的模樣,張岱也不由得在心中感歎皇帝之前的做法給他們造成的心理壓力之大。
這些臣員尚且如此,首當其衝的岐王等人是何感受可想而知,怪不得兄弟幾人到最後就屬玄宗命最長。這麼重的心理壓力之下,哪怕再怎麼錦衣玉食,怕是也免不了積鬱成疾。
但也不能說唐玄宗的防範沒有道理,須知曆史上在唐肅宗年間,岐王都絕嗣了,過繼個兄弟的兒子結果還密謀造反。隻能說李家血脈也是有毒,隨根。
父子倆回到房間裡,張均便拿出他從昨晚到今天構思擬寫出的那份謝表來遞給張岱。張岱接過來稍作瀏覽,好家夥,洋洋灑灑幾千字儘是張均吹噓自己家教多好,跟張岱有關的寥寥無幾。
“看得認真些,許多典故你或不知,我再細講!”
張均對他這一篇文章很是得意,見張岱看得很馬虎,當即便不悅皺眉道,像極了後世網站上埋怨讀者素質不高、不能領會自己文學真諦的網文作者。
張岱心裡暗罵這家夥還挺玻璃心,但還是硬著頭皮故作認真的細看一番,然後才又抬頭道:“兒自知阿耶教養事多、用筆仍簡,但聖人日理萬機,恐不會如此細覽長文,不能領會阿耶教養之妙。若能削減一些繁筆、突出要領,想更得體。”
“那我再改一改。”
張均大約也是這樣的想法,先是點點頭,而後又說道:“文章之藝是我家事,博大精深,爾徒不過淺涉,仍需用功!”
這時候,張岯噔噔由外跑進來,見到張岱也在房間裡,下意識的一縮腦袋,但還是硬著頭皮站在門邊小聲問道:“阿耶,阿母著我來問,今夜歸否?”
張岱在一旁冷眼看張均頗有意動,當即便拍案而起,指著張岯怒聲喝道:“放肆!阿耶起居行止,要你安排?宅中閒物隻知懶散度日,知否若非供給爾徒衣食花銷,阿耶大不必如此殫精竭慮、負重而行!”
張均原本還打算借坡下驢的搬回東廂後宅去,聽到張岱這麼說,心中頓時也是火氣直湧,瞪眼望著張岯怒道:“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