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早朝僅僅隻是皇城諸司進行簡報的一個例會。如果有什麼重大的典禮要進行、詔令要公布以及關鍵的人事任命,或是安排在望朔大朝、或是專門挑選一個特殊的日子。
當然也會有例外的情況發生,就比如禦史台準備彈劾中書令張說時,原本計劃是在四月朔日進行,結果遭到了一些阻撓和困擾,崔隱甫等人不得不推後幾日,選在一個常朝之日打了張說一個措手不及。
今天的早朝同樣不是大朝日,但所發生的事情之曲折、給朝士們帶來的震撼,卻還要超過了日前張說被彈劾那一天。
早朝開始,禦史台率先發難,禦史中丞宇文融親自出麵,參奏駕部員外郎王翰禮亂朝班、皇城失儀,直接將之奏奪官職。
這一動作看似淩厲凶惡,仿佛禦史台又將要掀起新一輪的凶猛攻勢,但是朝堂群臣俱知昨夜發生的事情,也都認為禦史台這麼做不過是竭斯底裡的報複而已,並不會造成太大的破壞力。
果然接下來的事情走向一如群臣所猜測的那般,禦史台很快就遭到了重創,禦史中丞李林甫因為處事失當而被外授均州司馬。
朝廷任官向來有重內輕外、重關中而輕關東、重北而輕南的規矩,均州地處山南且屬下州,司馬僅僅隻是從六品官職。
李林甫被貶官又加外流,這懲罰的力度不可謂不小,僅次於流放嶺南了。所以李林甫在聽完對自己的懲罰之後,頓時間便麵如死灰,這樣的懲罰無異於直接中斷了他的政治生命!
須知他如今所任的禦史中丞雖然隻是正五品官職,但禦史台自有監察百官的職責,乃是皇城中首屈一指的要司,長官禦史大夫甚至能與宰相平起平坐。
李林甫隻要安心在禦史中丞位置待上一段時間,接下來便可以直接轉去南省六部擔任侍郎,成為正式的高官預備役,不出意外的話再熬上幾年,中書侍郎、黃門侍郎這樣的二省副貳便都可以爭取,距離拜相一步之遙!
諸如新晉宰相李元紘,就是從戶部侍郎的位置上轉任中書侍郎,同時又加同平章事,正式成為宰相。
李林甫自從解褐任官以來便一直待在朝中,如今卻被一腳從朝中踢到了山南,他既沒有主政地方的經驗,山南均州那地方也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什麼政績,無異於從天堂墜入了地獄之中,再想保持之前那種宦途通達的境遇恐怕就成了做夢!
殿中群臣望向麵如死灰的李林甫,心中也都暗生同情,同時忍不住感歎世事無常,日前這李林甫還跟在崔隱甫、宇文融身後針對宰相張說大肆攻擊、一副要改變朝情格局的架勢,轉頭間卻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與此同時,眾人在望向重新回到朝班中的張說時,眼神也多有不同。
原本張說已經在禦史台猛烈的進攻下全無招架之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卻沒想到情況突然之間又發生了逆轉,張說隻憑著門下一個孫子就完成了翻轉與反殺。
如今禦史台人事遭到了這麼嚴重的打擊,針對張說的攻擊自然也就無以為繼了,看樣子未來朝堂上仍是要以張說為主啊!
且不說群臣心中各自思量,張說在聽完對李林甫的處罰後,一時間也是不由得喜上眉梢。
至於剛剛執掌中書省的宰相李元紘,神色則不由得變得有些嚴肅。
他此番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對張說的圍攻,但卻是作為取代張說之人被提拔起來,如果張說重回中書省,自然也不可能讓他太快活。
而張說對中書省及中書門下的控製,遠不是他上位這幾天能夠比擬的,一旦雙方發生衝突,他必然要處於劣勢,更甚至未來要不了多久、可能便要步李林甫的後塵。
正當李元紘還在盤算著接下來要不要加強與侍中源乾曜的合作時,針對張說的處置也公布出來。
當聽到聖人責令張說致仕,一時間整個朝堂上群臣都麵露驚愕之色,就連張說眉眼間剛剛浮現起的笑容也直接僵在了臉上。
聖人端坐殿上,向下俯瞰便可將群臣的神情動作儘收眼底,當見到這些人臉上所流露出的驚詫之色時,聖人便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很享受這種將群臣都玩弄於指掌之間、彰顯自身對朝情人事強大控製力的時刻,無論是張說,又或者是其他的人,誰也不要奢望能夠逃出他的掌控!
話雖如此,但其實針對張說的處置,還是有點偏離了聖人最初的設想。張說其人固然毛病多多,但是佐成文治也是居功甚偉,尤其剛剛扈從完成封禪,突然直接抹殺其人所有功績,多少還是有點不妥。
而且張說執政多年,朝中各種人事關係都非常深刻,驟然將之打倒也會令得朝情混亂、不好控製。
後繼執政的宰相未必還能以張說為誡,恐怕會更熱衷於對張說黨徒的清洗排擠、搶占要位,加劇朝中人事爭鬥的烈度。
所以聖人原本是想隻罷免張說的執政之外,但還留之朝中,在確保朝情穩定的情況下逐步洗去張說的影響。
隻是禦史台這裡突然出現的變故使得朝情局勢出現了失衡,如果還留張說在朝無疑會令之前的打擊大打折扣,所以乾脆責令張說致仕還家。
且不說其餘臣員的驚詫,張說在經過短暫的驚愕之後,倒是很快便恢複過來。
他心中固然是有些失望,但是想想在今早以前還在家中惶恐待罪、憂懼生死,如今雖然致仕還家,但總算命是保住了,也避免了家族後續遭受更加嚴酷殘忍的清洗,總歸還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張說在將心情稍作收拾之後,便又連忙出班叩首謝恩,言辭語氣也都頗為誠懇。
早朝結束後,群臣陸續入前來向張說道賀。張說雖然人緣不怎麼好,但畢竟執政多年,也有一群自己的朋友。
官場本身就是一個大圈子,人在其位或許有什麼衝突矛盾,離職之後就矛盾轉輕,隻要不是什麼生死大仇,見麵寒暄幾句也沒什麼,就連宰相源乾曜都上前跟張說寒暄幾句。
倒是禦史大夫崔隱甫望向張說的眼神仍有幾分不善,一則對這樣一個結果有些不滿意,二則禦史台被張說的孫子攪鬨不安,還有就是河南府那裡也不平靜,搞得崔隱甫有些焦頭爛額。
退朝之後他還沒來得及返回台署,便又被聖人召入禁中,詢問河南府相關事宜。
張說應付過同僚的寒暄之後,便前往中書省去收拾他之前沒來得及整理的私人物品。
在這過程中,中書省官員都竭力避免與之有什麼直接的接觸,一則有多名中書省官員都因與張說交遊與自身不檢點而遭受重罰、乃至於身遭極刑,二則中書省也有了新的長官,他們自然不敢冒著得罪新老大的風險再去逢迎舊老大。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中書舍人張九齡在張說回到省中後,便一路跟隨在後,對此眾人也並不感到意外。
張九齡深受張說的賞識並大力提拔,而且彼此還敘為同族,且張九齡風度儼然、為人崇德尚義,自然不會為了避嫌而疏遠張說。
“往常出入此庭,未覺如今日這般多餘,當真風物厭我,宜速離去啊!”
張說在將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完畢,走出堂舍的時候,看到一眾中書省官吏們故作忙碌、不敢靠近的樣子後,也不由得自嘲一笑,轉又對張九齡笑道:“不擾你等處置案事了,你也不要再跟從,有事來日入戶再說。”
張九齡隻是垂首應是,但當張說走出中書省的時候,他還是隨行而出,一直又跟隨到了宣政殿外的武成門前。
這時候張洛也被引到了武城門外等待召見,眼見張說行來便連忙入前道:“大父。”
“這是你同族賢兄張舍人,學術典雅、義理精湛,你若從習能染三分,則安身立命無憂前程!”
張說先是點點頭,又指著身後的張九齡對他介紹道。
“張、張賢兄……”
張洛連忙舉手向張九齡作揖,他來到這個世界不久,還是第一次見到張九齡,忍不住便細細打量幾眼。
相對於自來熟的王翰,張九齡的性格就要端莊嚴肅得多,見到張洛後也並沒有太過熱情,隻是微微頷首回應,口中說道:“昨夜事跡甚壯,能以一己之力振揚門風之美,使人稱羨張禮部教養之善,確是難得。”
張洛聽到這話後便有些不樂意,你誇我就誇我,扯那倒黴玩意兒乾啥!
張九齡在將張說送到這裡後便告辭離開,張洛來到張說身邊,低頭說道:“我聽說大父致仕,是否為孩兒嘩鬨皇城所累?”
原本的曆史上沒有他摻和這事,張說僅僅隻是被罷免了中書令之職,其他官爵如舊。可現在他折騰了這麼一番,發現到最後甚至結果更壞,老實說張洛心裡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劫難臨頭、避無可避,能夠從輕發落已是至幸,還敢奢望什麼勢位如故!”
張說見他頗有羞慚之態,便舉手拍拍他肩膀笑語道:“你見識仍然短淺,還未儘知人事的凶險,此番風波能夠善了,你已經是功不可沒。來日家人尚可安處於戶中,亦應多謝你這一番不畏艱險的奉獻!”
張洛聞聽此言又是一樂,他心裡是知道自己這一次算是幫了個倒忙,但在張說他們眼中,他的努力那是實實在在拯救家人於危難,有了他那是整個張家的福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