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梅家那位小少爺,宋哲的嘴角忽然勾起一絲弧線。他一直都是這樣喜歡借著彆人的手,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雖是有些無恥,但好用。
梅家老太爺膝下無子,聽說曾經是有一個女兒的,隻是女兒剛出生,梅家老太爺便奉命去鎮壓叛亂,等到回來女兒便已經死了。
說是得了一場急病,沒能救回來。
梅家老太爺便大病一場,再加上常年征戰,身上創傷越來越多,終是傷了腰,損了根基,自那之後就再也沒個一兒半女的。
梅家跟楊家,房家這樣的世家門閥不同,也跟宋家這樣的開國國公不一樣,梅家是在隆泰帝時期才嶄露頭角的,算下來到現在也不過幾十年,跟真正的世家門閥和勳貴家族比起來到底是少了幾分底蘊。
隆泰帝,是元景帝的父親,寧和帝的爺爺。那時候的寧國已經開始呈現出疲態,皇權已經受到世家門閥和文官集團的掣肘,隻是隆泰帝還有跟世家門閥和文官集團鬥一鬥的能力,倒是不至於像寧和帝,元景帝這般狼狽。
那時候的寧國,土地兼並已非常嚴重,各地多有叛亂。兵部被文官集團掌控,多不配合戰爭,世家門閥又在地方上盤根錯節,莫說是幫助鎮壓叛亂,甚至還會在後麵拱火,一些亂民背後都有世家門閥的影子。無奈之下,隆泰帝便禦駕親征,最危險的時候甚至被敵軍突入到中軍營帳之前,隆泰帝甚至還手持天子劍,手刃了一個亂民。
雖是凶險,然隆泰帝終究也是個有能力的,所到之處各地叛軍被迅速鎮壓,皇權一時膨脹,若是隆泰帝能多活幾年,許是能成為中興之主。
可惜,死早了。
死的時候不過三十歲。
聽說是風寒,又迅速演化成肺疾,就沒了。
而梅家老太爺,便是隆泰帝時期發掘出來的武將,雖起於微末,然一身軍事才能宛若天授,用兵奇詭,每每出其不意,以少勝多,所到之處無人能擋,那名聲甚至比隆泰帝還要響亮。在隆泰帝死後,文官集團和世家門閥權勢愈大,武將遭受打壓,梅家老太爺也不例外,身上雖還掛著正一品太師的官銜,國公的爵位,左柱國的勳位,可已無實質權力。
大概便屬於那種,將你捧的高高的,好生伺候著。咱們不去找你麻煩,你也彆來咱這邊觸黴頭的意思。
終是不敢將梅家老太爺給逼急了,真要是將梅家老太爺給逼到走投無路的程度,這位老頭還真敢領著三百家將,在東陵城中殺一個血流成河。國公能有三百家將,而梅家家將都是軍中退下的老卒,雖年紀大了,但那種悍勇卻是現在的兵卒無法比擬的,真要是打起來,便是楊家也不敢說自家護院能扛得住梅家家將的衝擊。
既然無力回天梅家老太爺也樂得安享萬年,反正不管是房德這個尚書令,還是楊和同這個中書令,在他麵前那也是頗為尊敬,明麵上過得去就行,也便不去爭搶那許多。
隻是隨著年紀大了,便不免覺得有些孤獨。發妻早逝,也沒有續弦,更無納妾,身邊也沒有一兒半女的。再想到自己辛苦廝殺,拚出來的國公爵位,死了之後居然無人繼承,便從梅家旁支中過繼了一個孫子,如此也算是有了後,死了不至於沒人祭拜。
麵前的妓子,斟了一杯酒。
雖是到了群芳院,可宋哲並沒有同妓子敦倫,隻是讓其陪著喝酒,一口飲下,宋哲的眼神就有些迷離,許是醉了。他用力晃了晃腦袋,好讓自己清醒一點,說起來梅雪和這位梅家老太爺一個姓,究竟有沒有關係宋哲並不清楚,雖說梅家老太爺的女兒若是活著,應該和梅雪姨娘年齡差不多,但應是沒什麼關係的,畢竟梅家老太爺的女兒病死這件事情人儘皆知。
隻是,如果他想讓梅雪和梅家老太爺扯上一些關係,還是很有可能的。
畢竟製造各種似是而非的證據,宋哲很拿手。
梅家老太爺信不信無所謂,隻要梅家的小少爺信了就行。想一想,梅家老太爺年齡已經不小,又是一身傷病,梅家小少爺隻要等著老太爺去世,便能自動承襲國公爵位,若是這時候忽然冒出一個外孫,這世子之位能不能坐穩,便不好說了。
那位小少爺大概不希望有這麼一個威脅存在。
這樣想著,宋哲臉上的笑意便愈發濃鬱。
不經意間看到宋哲臉上的笑容,對麵的妓子身子都是忍不住微微一顫,明明是在笑,可不知怎地,那笑容卻讓她毛骨悚然。
又過去了許久,宋哲應是在心裡麵好好盤算計劃了一番,然後才用力伸了個懶腰,隻感覺渾身上下都是一片僵硬,他扭頭望去,包房裡還有一麵銅鏡,便讓妓子幫忙取來。
照了照,隻看到銅鏡內映出一張蒼白的臉。
眼窩深陷。
顴骨突出。
短短的時日,整個人便消瘦了許多。
為酒色所傷,居然如此憔悴,自明日起,戒酒。
連續輸在宋言手上兩次,他變的這般落魄也都是宋言的傑作,若是不能除掉宋言,心裡怕是過不去這個坎兒。
這樣想著,宋哲便轉身看向窗外。
略微淒冷的夜風撲打在臉上,臉上便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本就坐在窗邊,這個位置能清晰看到街道上人聲鼎沸,摩肩擦踵。宋哲的雙手下意識便緊握起來,雖說已經在白鷺書院讀書數年,可宋哲依舊有種感覺,那就是這座繁華的城市,隱隱然在排斥著他。
他不屬於這裡。
他屬於鬆州府,寧平縣。
在東陵土生土長的貴族二代眼裡,在白鷺書院其他學子眼裡,他終究隻是從小地方走出來的土包子。
便是國公嫡子又如何?
就東陵這地方,最不缺的大抵便是貴族,大官,與那些人相比,他這個小地方國公嫡子的身份,便沒有太大的競爭力。他越是表現的有才能,越是能感受到同窗眼神中若隱若現的梳理和瞧不起,大概也就是在他被楊國臣相中之後,這種瞧不起才稍有改變。等到楊銘被誅殺,楊國臣被罷官,他被剝奪了一切功名,曾經還隱隱約約的嘲諷,就變的肆無忌憚。
他的手,落在膝蓋上,隱隱作痛。
跪在地上時間長了,許是傷到了筋骨……他無法忘記,淒冷的雨天他就那樣跪在白鷺書院的門口,祈求院長不要將其開除。
白鷺書院的院長雖不在朝廷為官,但能量極大,朝中不知有多少高官都要稱呼院長一聲老師,他相信隻要院長還願意收留自己,隻要院長還願意幫他說兩句好話,他的懲罰就有可能抹除,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他在那裡跪了一天一夜,沒能等來院長,卻是等來了諸多曾經的同窗。
肆意的嘲笑。
毫不掩飾的鄙夷。
石塊。
泥沙。
汙水。
還有唾沫。
還有他的筆墨紙硯,全都劈頭蓋臉的砸在身上。
他就像是一個被押送刑場的犯人,遭受著肆意的淩辱和嘲弄。
他痛苦,他難堪,他絕望。
他更恨。
恨宋言那個庶子,害的自己如此淒涼;恨楊家,一群沒用的廢物,連累了自己;恨父親宋鴻濤,他都已經如此下場,父親除了寄來一封書信,狠狠罵他是廢物之外,便沒有任何安慰。
他更恨白鷺書院的院長,他曾經的老師,明明隻要他願意拉下臉麵去找人,誰會不給他麵子?他可是他的關門弟子,卻是連這一點點小事兒都不願意幫。
隻是,他宋哲,不會一輩子窩在泥地裡。
他會爬起來,爬到一個讓所有人都要仰望的高度。
這樣想著,宋哲的嘴角便不由自主的咧開,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瘋癲的表情,一雙眼睛也變的猩紅,條條血絲看的人頭皮發麻。便在此時,宋哲眼神微微一愣,瞳孔中倒映出一些奇怪的畫麵。
那是幾個人。
就在對麵客棧的樓頂。
內心深處的虛妄被破壞,變成難以理解的疑惑,這大半夜的,這些人爬到人家房頂做什麼?
莫不是什麼梁上君子?
其中一個人甚至還身後取出來了一把弓,然後又從懷裡拿出了弓弦,於弓身兩頭開始纏繞,捆綁。醉醺醺的宋哲心中越來越奇怪了,就這樣死死的盯著看,不多時的功夫長弓已經重新組裝完畢,然後一根頎長的箭矢搭在了弓弦之上,張弓搭箭,直接對準了對麵……
腦袋裡還是嗡嗡的,意識有些散亂,他們這是準備殺人嗎?
目標是誰呀?有夠倒黴的。
話說,群玉閣的對麵是客棧,那客棧的對麵是……
艸!
他們要殺的是自己。
驟然間反應過來,宋哲的醉意瞬間消散了大半,就像是純粹的本能,一拍桌子便噌的一下站起身來。幾乎也就是同一時間,隨著弓弦一顫,箭矢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瞬間劃過街道,穿過窗戶。
然後……噗!
啊啊啊啊啊啊!
群玉苑中,一陣慘叫驟然傳開。
聲音淒厲,簡直是令人聞者落淚,聽者心酸。
於包間之中,宋哲的胯下,一股鮮血迸射而出。
粘稠的殷紅,迅速濕透白色的稠褲和長袍,順著兩條腿緩緩流下。
眼看著箭矢從宋哲腿中間貫穿過去,鮮血淋漓,那妓子什麼時候見過這般畫麵,立馬又是一聲尖銳的悲鳴,姣好的身子都劇烈的抖了起來。
卻是顧不上這個恩客,轉身就跑。
疼。
好疼。
宋哲還在悲鳴著。
他不是沒受過傷,雖是讀書人,但宋哲不想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君子六藝多少都有所涉獵,是以騎馬,劍術,射術多少都會一點,學習劍術騎術的時候,免不了受傷。縱然是不小心劃傷手掌,從馬背上跌落摔斷腿骨,那般痛苦宋哲都能忍受。
可此時此刻,身子上的疼,卻是骨頭斷裂的數倍,數十倍。
這種痛,滲入骨髓。
這種痛,甚至讓人止不住的絕望。
幾乎是刹那間,宋哲的麵色便一片蒼白,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拚命的低著頭,看著還懸掛在腿中間,晃晃悠悠的箭杆,每一次晃悠,都能帶來鑽心的劇痛。
隱隱的,他宋哲明白了他傷在何處。
這莫非是……雞飛蛋打?
喉嚨深處,是壓抑的悲鳴,強烈到極致的痛感,甚至讓宋哲的雙腿都在不斷打顫。
經常雞飛蛋打的人都知道,那種滋味比女子分娩還要可怕,根本不是人類能承受的。
宋哲想要逃跑,可身子根本不聽使喚,反倒是噗通一聲,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如同一條可悲的蛆蟲一樣,蠕動著,扭曲著。
……
客棧,房頂。
斡裡屠麵色不善。
作為七人組中射術最好的一個,射殺宋哲,報仇的任務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這裡更是經常能看到巡街的差役,兵卒,他們下手的機會隻有一次。一旦被差役發現,全城搜捕的情況下,他們的下場會很慘,便是想要逃跑都沒多少機會。
是以,他直接瞄準了對方的腦門,誰知這個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家夥忽然之間起身,結果箭矢就從腦門挪到了褲襠。
該死的,還是失手了。
聽那宋哲中氣十足的聲音便知道,這家夥傷勢應該不重。
“六王子,你們先撤,我再來一箭。”斡裡屠咬了咬牙,沉聲說道。
隻是很快,一隻手搭在了斡裡屠的肩膀上,卻是六王子斡裡玄:“活著,便有機會。”
“烏古論部落就剩下我們七人,不能再有折損,撤。”
咬了咬牙,斡裡屠終究是聽從了六王子的命令,狠狠的盯著宋哲看了一眼,這個膽小如鼠的家夥已經趴在了地上,這樣的角度,就算是斡裡玄也沒多少把握能射中。
一行七人,迅速消失在黑暗當中。
群玉閣內,之前逃走的妓子又重新回來,身後卻是多出不少人,有其他妓子,老鴇,龜公,甚至還有不少看熱鬨的恩客。他們也聽到了那淒厲的聲音,都想要過來看看熱鬨,心裡也在琢磨著,這究竟是發生了啥事兒,居然叫的這麼慘?
總不至於是太過激烈,斷裡麵了吧?
當他們看到宋哲下身一片血汙的狼藉,還有那一根箭矢的位置……
嘶!
一個個倒吸一口涼氣,更有甚者,下意識捂住要害,居然有種感同身受的滋味,恍惚中那地方也是隱隱作痛。
“這是……廢了吧?”
“廢了,這輩子怕是隻能做太監了。”
“嘶,好慘,看著都疼……這小子誰呀,這麼大仇,這下手也太損了。”
“咦?這家夥不是白鷺書院那宋哲嗎,還號稱什麼麒麟子呢。”
悉悉索索的聲音鑽進耳朵,太監之類的字眼對宋哲造成了強烈的刺激,眼一翻,整個人便暈了過去。
……
一陣寒風吹過,宋言忽地打了個噴嚏。
連續三日趕路,終究是到了海西大雪原。
身後,是四千黑甲士。
雖然這邊的氣溫愈發寒冷,剛剛呼出去的氣息,立馬就變成了白色的濃霧,可一個個黑甲士,身子依舊挺拔,麵甲遮蔽著臉龐,唯有那一雙雙眼睛,堅韌又瘋狂。
大概辨彆了一下方向,宋言一揚馬鞭,啪的一聲,胯下駿馬吃痛,四蹄翻飛,帶起漫天雪花,繼續朝著更北的方向出發。
女真王庭,已然不遠。
大抵……就是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