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恭深深看了魏叔玉一眼,而後便在一旁的桌案上,坐了下來。
時至今日,他才終於發現,眼前的這個整日裡插科打諢的小子,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
“說說吧,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太子?”尉遲恭揶揄道。
作為一個久經官場的老手,尉遲恭走到如今這樣的位置上,自然不是政治小白。
尤其是尉遲寶林經常往返於礦場之間,對於魏叔玉與太子之間的交情,亦是看在眼裡。
若是魏叔玉想用這事拉攏自己,在他看來,那隻能是純粹想得太多。
先不說陛下如今正值壯年,單說憑自己現在的功績,就算兩不相幫,也能穩坐高位。
又何必要去冒那個險呢?
“其實這件事情,是與小侄有關,但關係卻也不大。”
魏叔玉笑了笑,並不打算再吊人胃口。
“眼下大唐與突厥之戰,一觸即發,我爹呢,又非要去前線拿命換個功勞,這時候,我拿出圖紙上的東西,其實就是給我爹買個平安……”
雖說魏老頭挺倔,但真讓他折在突厥,魏叔玉還是不舍得的。
官場有官場的玩法,朝堂上是個最講現實的地方。
想要被人重視,你隻有先證明自己的價值才行。
而對於魏叔玉而言,這張圖紙便是魏征的護身符。
聞言,尉遲恭點了點頭。
作為打造兵器的行家,他當然明白那份圖紙的珍貴程度。
有了這東西,不管是態度上,還是執行層麵,怕是都要給魏征層層保護了。
“還有便是,小侄身為一個唐人,自然見不得我大唐男兒枉死於突厥騎兵馬蹄之下,有了陌刀,便有了克製他們的辦法,也能最大程度的減少朝廷的損失。”魏叔玉坦誠道。
在礦場那邊,見識到了那麼多孤兒寡母之後,要說魏叔玉一點都沒有觸動,那是不可能的。
可憑他目前的能力,能做的,便隻有這些了。
尉遲恭看向魏叔玉,眼神一下子柔和了幾分。
“還算你小子有點良心,你是沒見過前些年,世道慌亂的模樣,也幸虧有了咱陛下,當然還有太上皇,才終結了這個亂世,百姓們才有了一方平安。
哎,說到底,咱唐人不易啊!”
“不怕你笑話,當年要不是到處都在打仗,想帶著妻兒老小找個能吃飽飯的地方,老夫我寧願還在村頭當個鐵匠……罷了,也不管你到底怎麼想的,光是上麵兩條理由,老夫便不怪罪於你了。”
尉遲恭苦笑著搖了搖頭,便準備起身。
這時,魏叔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第三點嘛,便是為了國公你了!”
“嗯?”
聞言,尉遲恭微微一愣,又坐了下來。
“這話怎麼說?”
“國公應該看過《漢書》吧,韓信,周亞夫的故事總聽說過吧?”
魏叔玉說得輕描淡寫,但尉遲恭卻猶如受驚的貓咪般,一下子炸毛了。
韓信為大漢立下赫赫戰功,更是官封齊王,最後卻慘死未央宮中。
周亞夫幫漢景帝平定七王之亂,卻因為囂張跋扈,最後被皇帝找個借口問罪,不堪受辱,絕食五天,最後吐血身亡了。
兩者都算是功高震主的典型人物。
“你……”尉遲恭眼神複雜地看著魏叔玉,“你”了半天,最後還是坐了下來。
世人都說,心有驚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自己卻三番兩次被這麼個娃娃,搞亂了心態,說起來,真是好笑。
大概這便是關心則亂吧。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尉遲恭心中歎了口氣。
世人隻知自己跟隨陛下立下了不朽之功,可誰又知道他現在的處境。
當初那一批起事的弟兄,要麼像長孫無忌和房玄齡這樣的,原本就是宰輔之臣。
要麼像秦叔寶這種,原本就是李家的恩人,後來又常年臥病在床,自然不會再引起波瀾。
要麼,就像是李靖這種,純粹的軍神,常年獨來獨往,沉默寡言,也是一種減少猜忌的辦法。
要麼,像是程咬金……那廝如此不要臉,卻不招人討厭,這樣的人,幾百年出一個,尉遲恭覺得自己學不來。
等到看完一圈之後,尉遲恭這才發現,當初的那些功臣們,早已經在潛移默化下,找到了安身之道。
唯獨他,依舊我行我素,摸不著頭腦。
他覺得自己還有把力氣,便想著看看能不能上前線,替自家孩子多積攢點功勞。
也正因為如此,尉遲恭才對這一次能否參加圍獵突厥的事情,如此心切。
隻是沒想到,先是身體生了病,而後又被陛下升任工部尚書,眼瞅著就要和戰場無緣了。
想到這裡,尉遲恭神情暗淡。
這時,魏叔玉的聲音響了起來。
“國公當真覺得,去突厥那邊立下戰功,算是好事?您現在已經是國公了,若是真拿下了突厥,您打算讓陛下封你什麼?異姓王?”
“這……這怎麼可能……不……老夫沒想著讓陛下封王啊,老夫就想著給寶林留點家當,留點家當而已啊!”
尉遲恭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般,史書他沒讀過多少,但也知道異姓封王者大多都不得好死。
他從來都沒有過這個念頭。
“那不就得了,國公不就是想替令郎謀一份前程嘛……簡單啊!”
鋪墊了這麼久,魏叔玉知道也該圖窮匕見了。
“實話跟國公講吧,您與其去爭奪那虛無縹緲的軍功,落得個封無可封的境地,還不如掌握一門彆人永遠也奪不去的手藝,門蔭這條路子終究不是正途,想要子孫無憂,以後多半是要憑本事吃飯了……”
魏叔玉信誓旦旦地說道。
若是按照曆史原有的軌跡發展,這些勳貴們再混個幾百年都沒有問題。
直到等到一個名叫黃巢的年輕人,拿著那本鼎鼎有名的《氏族誌》,將上麵的門閥世家齊齊殺過一遍。
徹底終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門閥士族基礎。
從此之後,世上才再無門第之說了。
可現在不一樣了。
魏叔玉來了啊!
火藥來了啊!
冶鐵煉鋼的技術也來了啊!
以尉遲恭的底蘊,讓尉遲寶林做一個安安穩穩的技術型新貴不好嗎?不香嗎?
哪還用得著去戰場上拚命!
魏叔玉敢篤定,今後的大唐最需要的,一種是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政府管理人才,另一種便是像尉遲恭這樣的技術型人才。
“怎麼樣?圖紙上的東西,小侄可以教你,盩厔學堂那邊,小侄也可以教授寶林一些相關的知識,助他走上這條康莊大道,接下來,就看國公你自己的選擇了?是想後半輩子,繼續刀尖舔血呢,還是換個活法?”
魏叔玉說完,尉遲恭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事實上,之所以選擇尉遲恭作為合作對象,除了不想看到將軍白頭這種事情之外,更重要的是,尉遲恭相比較長孫家族,房家這種豪門來說,更加簡單一些。
也更沒有退路。
而且,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曆史上關於這次突厥之戰的記載裡麵,並沒有提到尉遲恭的名字。
也就是說,即便沒有自己的因素,尉遲恭也和這場大戰沒有關係。
這或許也是後來,尉遲恭被貶出長安的伏筆。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著,銅鼎下的柴火,也漸漸熄滅,隻剩下若有若無的餘溫。
就在魏叔玉以為,尉遲恭還是不願改變心意的時候,卻見後者開口了。
“罷了,罷了,這次便信你這娃娃了!教坊司,老夫自會去替你尋個公道,但你這兵器打造的技術,須得毫無保留地傳給尉遲家,明日,老夫便會下令讓寶林去盩厔學堂報道!”
尉遲恭緩緩站了起來,身形仿佛像是一座大山,將魏叔玉籠罩在陰影之中。
“希望你不要叫老夫失望啊……”
“國公放心,反正這事你左右都不算吃虧,權且當作一場遊戲唄……”魏叔玉笑道。
尉遲恭苦笑地搖了搖頭。
“遊戲嗎?那這遊戲的籌碼也忒大了些……”
眼見這邊的事情談好,尉遲恭這才走向屋裡,沒多久便拿出了三把火銃。
“就這麼點?”
看到隻有三把,魏叔玉不禁有些失落。
“你小子就知足吧,短短幾日時間,能弄出來就不錯了,你不知道老夫花了多少心血在這上麵!你要不要,不要老夫就扔回爐子裡,化掉算球了!”尉遲恭沒好氣道。
“要,當然要了!”
魏叔玉臉色一變,連忙就朝這邊接了過來。
可是在快要接觸到火銃的一瞬間,一張大手卻早早伸了過來。
“嗯?國公這是何意啊?”魏叔玉一下愣住了。
“咋滴,想讓老夫給你打白工啊!這材料,人力,哪個不用錢啊!你該不會想白拿吧?”尉遲恭撇嘴道。
“哎呀,這怎麼會,小侄正準備掏錢呢,你說這事巧不巧……”
魏叔玉嘴角一抽,知道自己白嫖失敗了。
接過魏叔玉手裡的金子,尉遲恭臉上這才帶著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小子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尉遲家風,一毛不拔的名聲!想占老子的便宜,下輩子吧!”
說著,便讓人送客,自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不久之後,魏叔玉懷揣著三支嶄新的火銃,來到了尉遲家的大門口。
看著身後楚國公府的麵額,魏叔玉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尉遲家風,一毛不拔,可對自家晚輩,卻慷慨得很啊……尉遲寶林,真是有個好爹……”
“幸好……自己家裡的老頭也不差……”
夕陽下,魏叔玉走在長安街頭,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
這幾日,連日奔波,許久都沒有回家了。
是該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