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為了迎接慶子的到來,寧衛民開車到天壇公園。
高高興興地去了暖棚,找到花木組的負責人。
描述他明天需要什麼樣的花籃好擺在飯店的房間裡,需要什麼樣的花束用於接機。
這件事安排妥帖了還不算,他轉身又去了壇宮飯莊,親自精挑細選一桌酒菜,都是合慶子口味的。
然後去辦公室提前跟張士慧打好了招呼,要其明天下午六點,親自開車把他訂好的席麵,還有二十隻最大最肥的勝芳螃蟹,一起給送到扇兒胡同號院去。
聽聞寧衛民明天要在家裡招待自己的未婚妻,這就要把終身大事定下來。
原本還對他毫不客氣指使自己頗有些芥蒂的張士慧頓時沒了牢騷。
態度是一百八十度轉變,那叫一個炙熱。
這小子不但沒口子的答應著,而且精神煥發,滿眼都是好奇的小問號。
八卦之魂充分燃燒起來,一個勁的打聽寧衛民看上的是誰家姑娘,還抱怨寧衛民一直對自己封鎖消息,忒不夠意思。
結果就在他們兩個人跟兩個大孩子似的說說笑笑,打打鬨鬨之間。
就在寧衛民對張士慧保證明天見麵後一定能讓他開眼,把這小子的胃口吊到最高處的時候。
辦公室的電話突兀地響了。
打來電話的是東花市街道的牛主任,在電話裡用直嗓門告訴張士慧,葡萄常最後的傳人常玉齡昨晚歿了。
大概是壓根沒想到寧衛民會在這裡,那牛主任還覺著有點不好意思呢。
自稱他先給皮爾卡頓公司去的電話,找了一圈兒都沒找著寧衛民,才往這兒打的。
還很客氣地托付張士慧要見著寧衛民請務必幫忙轉告。
卻沒想到無心插柳,那個他沒找著的人恰恰待在這兒呢。
於是寧衛民很快就從張士慧的手裡接過電話,親口跟牛主任打聽起詳細情況來。
不過牛主任聽到寧衛民的聲音雖然鬆了驚喜,但具體怎麼回事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所掌握的情況,都是派出所傳達給他的。
敢情今早常家的鄰居見常玉齡屋裡一直沒動靜,覺得不對,就報了段兒上的派出所。
隨後是上門查看的民警發現人歿了的。
而牛主任目前還沒去過常家呢,他也隻聽說派出所已經聯係到常玉齡的親屬了。
牛主任還告訴寧衛民,說恐怕得下午他才有時間去關照一下常玉齡的身後事。
但讓寧衛民無需掛心,說如今街道廠已經不比往日了,該有的撫恤都會有的,不會比國營單位差多少。
而等到掛上電話,張士慧也緊著勸寧衛民,讓他先安心忙自己的事兒去。
說有常家那邊有街道牛主任盯著,不會出什麼差池的。
要是寧衛民還覺的心裡過意不去,那他可以出麵代表寧衛民去常家看看,送點治喪費什麼的。
應該說,牛主任和張士慧都是好心。
他們這是在替寧衛民著想,知道他的事情多,認為人有生老病死太正常不過了,誰都有那麼一天。
而常玉齡也不是什麼重於泰山的人物,不就是個做料器的老技師嘛,走了也就走了。
後事那還是得靠親屬本家兒張羅。
至於他們都是外人,既沒那個義務,也不好太過乾涉。
能夠適當出一點錢,表示一下關心,已屬有情有義。
然而寧衛民的感受和反應卻不是他們所能料到的。
說實話,雖然沒有親屬關係,但寧衛民心知肚明,常玉齡是把她平生最寶貴的東西托付給了自己,對他的信任和指望甚至超過了自己本家的親戚們。
所以這個消息對寧衛民而言就跟晴天霹靂似的,突然之間接受起來很困難。
撂下電話之後,他的腦子完全是懵的,始終不敢相信。
他隻記著上半年回來的時候,曾經請這些老技師們在壇宮飯莊聚了一次餐。
當時看著常玉齡的精神還是很好的呀,按理說老太太沒病沒災的,活到**十應該沒問題啊,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所以他腦子裡嗡嗡的,轉悠得全是常玉齡生前的音容笑貌,基本上就沒聽見張士慧跟他說什麼。
等到呆坐了一會兒之後,他就再沒有心思考慮其他了,就一門心思想趕緊去常玉齡的家裡去看看情況。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門,怎麼上的車,不知道自己跟張士慧怎麼道的彆,說沒說自己要去常家。
反正腦子亂的很,有點暈暈乎乎的。
十幾分鐘之後,當他清醒地意識到環境改變的時候,就已經開車到了東花市街道,來到了常玉齡生前住的那個大雜院。
終於看到了那被風雨侵蝕得幾乎要碎掉,歪歪斜斜的,向一切來人訴說著它的滄桑柴木院門。
寧衛民記得自己上一次登門,還是春節那段時候給常玉齡送點日本帶來的土特產,怎麼也沒想到這次來,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情況。
所以尚未進院門,他的心便已開始僵冷。
在陽光普照下,感受到了常人所感受不到的遺憾、淒涼,與難耐的恓惶。
常玉齡的屋子裡的確已經有本家來人了,有一男兩女,胳膊上都帶了黑紗。
看樣子都已經四五十歲,呈半老的狀態。
他們見到西服革履寧衛民很驚訝,不知他是何人,一度以為他是尋人走錯了人家。
待得寧衛民仔細解釋清楚自己的來曆和來意,那兩個女人首先便忍不住捂住嘴哭。
男人則哀歎一聲,低聲好一番勸,兩個女人才強忍住悲痛,去給寧衛民張羅茶水。
男人自稱是常玉齡的本家侄子,說聽常玉齡生前提過寧衛民。
聽說買賣做的很大,不但把常家的葡萄都賣給在京的外國人了,幫助街道盤活壯大了街道工廠。
還在天壇一手籌劃了工藝品的評選鑒賞大會,每年都要召開,給了常家的葡萄很高的榮譽,也給了其他手藝人出頭的機會。
本以為是個很有些年紀的大老板,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年輕。
更沒想到常玉齡過世後,他會是第一個登門來看望的外客。
果然如常玉齡所說,真是個儀表堂堂,又有情有義的年輕人。
他們作為本家人,在這裡替姑奶奶謝過了。
而對此帶有一定感情成分的恭維話,向來口齒伶俐的寧衛民一時竟然語塞,心裡跟長了亂草一樣的慌亂和心虛。
最後他連句基本的客套話也沒說出來,隻有勉強咧嘴而笑。
他自己當然知道,這怕是他笑得最尷尬的一次,恐怕比哭難看。
好在彼此雖然不熟悉,但常家這幾位也是真心感激,很承寧衛民的情。
他們還誤以為寧衛民是處於情感的悲痛中,是在替過世的姑奶奶難過,反而更加感動。
不多時,這些常家的男人就把寧衛民帶到了臥室,讓他親眼見到了睡在床上,已經被親屬們收拾利落的常玉齡老人。
從初次與老人相見至今,已經好幾年過去了,這麼些年的時光如今隻縮短為昨天和今天。
靈床上那安然躺著的人便是當初推著冰棍車討生活的老人,是為了常家葡萄再現於世,而對他感激涕零的人。
這個老人一直在世界遺忘、忽視中,在企圖得到社會重新認可的等待中,默咽著人間的苦酒。
她如同蘇武牧羊堅守著常家的料器葡萄,一步一步走向無窮。
那沉默的軀體裡,容忍含蓄著人間的最大的堅持和固守,正如她那一雙已經被顏料浸染侵蝕變了顏色的手。
這雙手使人害怕,使寧衛民難以承受由靈床而騰起的、一下子向自己逼壓過來的怨氣。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常師傅!”熱淚便奪眶而出……
而床上的老人一動不動地躺著,仍舊是一臉冷漠。
常玉齡的屋裡很簡樸,除了基本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幾乎彆無長物,素淨得要命。
這樣的環境,與寧衛民一聲高級的裝束顯出了明顯的不諧調。
而這在他自己看來,就像是常玉齡在明顯的拒客,在明顯地怪他已經遺忘了常家托寶的情誼,不願再見他似的。
外麵突然莫名地響起一聲凜冽的風聲,日頭也忽然被雲遮住了。
這分明是床上的老人發自內心的哀怨,令人驚心動魄。
而填滿胸臆的悲哀和自責一時無從遏止,竟使寧衛民淚水不止。
在這件小平房裡,他能歐充分感受到一個孤獨老人蹉跎一生的委屈。
葡萄常最後的傳人就這麼走了,如此默默無聞的去了,為了保住常家的葡萄老人付出了多少啊。
作為最後接受常家饋贈的他,非此不能平心頭之怨,自我的埋怨……
常家的侄子遞過來幾張紙,為了勸寧衛民止輩,或許也是為了寬慰自己。
他在一旁解說著,說他的姑姑這輩子吃過的苦太多,但死卻並沒受什麼苦,昨晚睡下便沒有醒來,在夢中跨越了生死界線,這不是誰都能修來的福分。
寧衛民說是的,人有五福,除了富貴,老人幾乎全得到了。
說這話的同時,他仍然忍不住心虛和自責,他清楚,老人是受了大委屈的,
真講公平的話,街道廠那麼多人,其實都是常家的葡萄養活的,老人原本應該生活的更寬裕,生前得到更多的榮譽與尊重。
就不說該為老人樹碑立傳,最起碼的,他也應該為老人留下點影音資料,以供後人瞻仰啊。
哪怕在老人生前,他多來看看也好啊。
可他呢,他忽視了,他總是在忙,忙他那些重要的大事。
忙著靠老人的信任和倚重為自己賺錢生利。
他是個混蛋嗎?好像是的。
這下子,再也沒機會彌補了。
是啊,影音資料!這並不難啊,對他反而容易得很!
他怎麼會這麼蠢,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兒呢?
為什麼偏偏失去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該做什麼?
望著老人床頭那些已經昏黃,一點也不清晰的照片。
聽著常家的侄子回憶老人生前的點滴,寧衛民的自責和遺憾簡直達到了頂點,眼淚再度迸發。
財迷心竅,悔之晚矣,利令智昏,終身遺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