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性情相合,家庭環境比較相似的原因,或許還因為寧衛民自己也是看不得上峰昏聵的刺兒頭。
他對這個為了全廠的工人,敢當著官老爺的麵掀翻桌子,勇於站出來挑大梁的程誌。
僅從李處長的嘴裡有個耳聞的時候,就很有好感。
程誌努力去掌握自己的命運,帶著全廠工人闖出一條活路的樣子,無疑像極了寧衛民自己的影子。
尤其寧衛民還挺佩服這小子賊大膽的。
沒想到他竟然像踢狗攆雞一樣,從廠子踹走了那些官老爺們,乾出了連他自己都不敢乾的事兒。
雖然程誌此舉實在莽撞,屬於為自己埋禍的不智之舉,但也著實的讓人感到痛快!
而且說實話,皮具三廠被弄成了這個樣子,根本不用多麼詳細地去了解,誰都清楚這些官老爺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麼如果從這個廠子當時馬上就要瀕臨倒閉的危機情況來說。
程誌能如此快刀斬亂麻地搬掉頭上的幾座大山,消除這些注定會跟自己搗亂阻撓的舊有勢力,也不失為一種果決的正確決策。
起碼會讓廠子的改革去掉最大的掣肘,對皮具三廠的前途而言,其實是大有好處的。
否則有這些人在後方跟他搗亂,廠子是否真能在他的帶領下如願從困境中突圍,還是未知之數。
然而程誌身上唯一欠缺的,就是還不夠精明,沒有替他自己未來多做考慮而已。
不過這也同樣能說明這個人性情直率,有公義心,反倒更值得托付和信任。
而他身上的這些特質,當真正見麵後,寧衛民從程誌的外貌上就能清楚感覺到。
因為這家夥一點都不像個一廠之長。
無論握手時感覺到對方手心厚厚的老繭,還是一身樸勞動布的工作服,都能說明他身上沒有失去勞動者的質樸本色,沒有脫離群眾。
本質上仍舊是個奮鬥在一線,隻是個帶著大家用勞動換飯吃的工人而已。
再往高了看,頂多也就是個車間主任或是工長的模樣。
不過這並不是說,程誌完全不具備當廠長的素質,缺乏經營的頭腦。
他和那些無知且傲慢的大廠廠長可完全不同。
至少對於寧衛民這個主動找上門來的甲方,還有作為引薦人的輕工局李處長。
他表現出了在市場經濟中,一個乙方見到大客戶後最正常的反應。
那真是心生無限的驚喜,懷揣莫大敬意啊。
因為自知待客條件寒酸,他當機立斷自己掏腰包,派人火速去買了好茶好煙。
甭管寧衛民和李處長抽不抽,喝不喝,這就是一種態度。
而且對於商量的正事,他也極為認真。
看圖紙的時候,把廠裡最有本事的幾個老師傅都給找來了。
他親自帶著這幾個人認認真真的合計了好一會兒,統一了意見,才給寧衛民和李處長做出了回複。
說拉杆旅行箱中的基礎款,他們廠應該可以做出符合質量要求的產品。
隻是拉手部分的部件,不是他們廠擅長的。
要想保證質量達標,恐怕必須得添置新設備,或者去找其他廠外包才行。
而這可能會影響成品率和製造成本。
所以他們報價最初要高一點,是每個拉杆旅行箱四十八塊錢一個。
如果日後發現製作成本有可能降低,雙方可以對製造價格重新協商。
並且因為廠子小,又是上馬一個全新項目,他們在產能工效方麵也有點沒底。
恐怕需要試製幾個樣品出來,才能真正估算出每個月的大致產量來。
因此恐怕要請寧衛民耐心等上幾天,才能給他最終數據。
總的來說,初次接觸,這個程誌給寧衛民留下的,是一個實誠、敢乾、誠懇、嚴謹、務實的印象。
為了廠子,他無比熱切地想要拿到寧衛民的訂單,但自知技術實力和設備方麵又有些不足。
於是擔心寧衛民嫌棄他們,價格給的很實在,比那幾個大廠低了差不多十到八塊錢。
而且還為彼此的討價還價留有了一定餘地。
以他的學曆和家庭環境,能在談判中有這種表現,已經相當出色了。
其實按常理來說,程誌所呈現出的幾種特質,絕不該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實誠的人往往膽小,嚴謹的人進取心又不足,反過來膽大的人想得少,辦事也難免毛躁。
但這其實一點不矛盾。
要知道,在特殊時代裡,生活的困苦和生存的需要,是完全可以把人給活活逼到這一步的。
否則戰爭年代裡,又怎麼會有那麼多英勇無畏、智勇雙全的戰鬥英雄呢?
這就是時勢造英雄的道理。
乾脆這麼說吧,在所有已經考察過的廠子裡,寧衛民對程誌這個負責人是最滿意的。
再加上他對廠裡幾個老師傅的觀察,發現在他們在拉杆旅行箱的箱體製造上都談的頭頭是道,大結構上沒有什麼技術和工藝方麵的障礙。
因此幾乎當場就決定要把自己的訂單交給這家皮具三廠了。
甚至為了更長遠的利益,打造出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穩定可靠的貨源。
他很原意在這家廠子生產力不足,設備不足的情況下,儘量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又或是主動為他們雪中送炭,提供資金方麵的幫助和規劃方向的指點,以便他們儘快壯大起來。
“程廠長,請允許我說說對於你們的感覺。說實話,我很佩服你們的乾勁。這幾天我已經看過不少的廠子了,還能像你們這麼踏實乾活的,還能保持艱苦奮鬥心氣兒,一絲不苟工作態度的,已經很少見了。”
“從天道酬勤的角度看,我相信你們廠子一定前途。我的訂單交給你們,我相信你們也一定會珍惜這個機會,竭儘所能保證產品的質量。不過企業的發展必須建立自己的相對優勢,這種優勢的展現方式有很多種,最可靠的是技術上的優勢和拳頭產品。”
“不是我自誇,我的拉杆旅行箱已經表現出了很強的創新能力,這才是這種產品能行銷海外的主要原因。但是你們的工廠在生產技術上全無優勢,這點是你們最欠缺的地方。你們承認嗎?”
當著所有人的麵,寧衛民開誠布公的亮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覺得無論對於程誌,還是那些工廠的老師傅,都不需要繞彎彎。
趕緊為他們指出不足,明示出路才是正格。
但是,對於這些心眼實在的工人來說,此時他的否定,卻是萬萬難以承受的。
不為彆的,就因為這些工人目前處境決定的,他們天天都在為自己和廠子的未來擔心。
最迫切的就是拿下這筆訂單,好獲得一種安全感。
其他的任何回饋,都不是他們所需要的。
所以完全事與願違。
哪怕寧衛民是用先揚後抑的委婉方式來表達,隻是希望他的合作夥伴能夠“知恥而後勇”。
但他的話卻對這些工人的自信心造成了致命打擊。
“果然還是因為我們廠太小信不過我們嗎?”
“我早知道,就憑咱們廠這樣的現狀,再努力也沒用。”
“嘿,白高興一場,什麼好事也輪不著咱們……”
實際上,皮具三廠所以在場的人,包括程誌在內,聽著寧衛民這番話,表情就像坐過山車下衝一樣。
先激動,後失落,個個變了顏色。
尤其聽到“但是”之後,寧衛民指出他們廠的要害。
儘管很客觀,是事實,可他們卻產生了一致性的誤會,認為寧衛民是在委婉的拒絕他們。
於是不但幾個老師傅麵色枯槁,有人甚至沉不住氣,小聲發起了牢騷。
程誌也是一樣滿麵失望,陷入了沉默。
“寧經理,我承認我們廠的基礎條件是差點。可我們的價格上有優勢啊。四十八塊錢真的不貴了……”
片刻後,程誌終於又開口了,他想用降價試圖做最後的爭取。
“如果您還覺得不滿意,我們可以再降兩塊……不三塊。我相信,在保證產品質量的前提下,整個京城絕不會有人比我們出更低的價錢了……”
可這個超低價一出,那幾個老師傅可被嚇呆了。
不但個個麵露吃驚的神情。
現場都能聽見有人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就是李處長也被嚇了一跳。
他畢竟是工業口的乾部,知道程誌讓出的三塊可是純利。
真要按四十五塊這個價接下訂單,一個箱子廠子能有四塊的利就不多了。
很顯然,程誌為了拿訂單,這是不惜要拚命了。
可這絕對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啊。
彆忘了,這筆訂單都是出口的貨物,對質量的要求幾近苛刻。
萬一良品率不達標,那皮具三廠就虧定了。
雖然寧衛民肯定合適了,可他是輕工局的乾部,促成此事,能不沾包嗎?
真害得廠子因為這筆訂單再陷於困境,以後就彆想睡踏實覺了。
一時間,現場的氣氛是相當奇妙。
皮具廠的人一邊大眼瞪小眼,看著他們豁出去的廠長,不知該支持還是該反對。
另一邊是極力克製著憤懣和激動,看著寧衛民,好像他乾出了什麼要逼他們廠長跳樓的惡行。
而程誌和李處長則都以一副懇切的眼神看著寧衛民,在向他默默乞求。
就好像他是黃世仁、周扒皮一樣的債主子。
但最感到冤枉的,還是寧衛民。
他就不明白了,怎麼幾句話他就成了天怒人怨的壞人了?
我讓你們降價了嗎?
咱是那小氣的人嘛!
天地良心啊!
這特麼都亂套了!
你們思維跳躍也太過分了!
“彆彆,誤會了,誤會了!”
寧衛民麵露無辜,趕緊解釋,“程廠長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可沒有讓你降價的意思!訂單我也是準備交給你們廠的!不過,我的訂單需求量很大,又不是做一錘子買賣,需要長期穩定的供貨。一旦我決定和你們合作,也想對你們提點要求。我希望你們廠能夠有點進取心。一旦經濟狀況好轉之後,千萬不要滿足於現狀。而是應該考慮優先改進一下生產條件……”
結果這番話一說,寧衛民又造成了轟動性的影響。
不過這一次,所有人仿佛她乘坐的過山車又是由下奔上,飛上雲霄了。
“哎?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怎麼回事?難道不是在否定我們,拒絕我們嗎?”
“什麼什麼?不降價,訂單就是準備給我們了?我這是不是在做夢啊?”
大悲大喜,先後兩次精神震撼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巨大反差。
程誌身為一廠之長更是迫不及待的確認。
“寧……寧經理,您說的是真的?您真願意把訂單交給我們?”
李處長此時也高興了,越俎代庖地替寧衛民回應。
“如果你們能交出讓寧經理滿意的樣品,當然沒問題了。但是不知道你們廠願意不願意為之努力?”
“願意!願意啊!”程誌喜出望外的點頭,“難道我們的誠意,您二位還看不出來嗎?請領導放心,也請寧經理放心,產品樣品我們一定儘快趕做出來。而且質量一定讓您滿意。”
卻沒想到寧衛民此時倒是又顯得不夠堅定了。
“可是光有這點誠意還不夠,產品質量過硬是一方麵,足夠的產量是另一方麵。我所需要的貨物量,以你們廠現在的條件,是不可能馬上達到的?這該怎麼辦?”
“這個嘛……”
程誌略一遲疑,就想通了寧衛民實在考驗他,他還是儘量為雙方留了點餘地。
“說句不怕風閃了舌頭的話,您的產品其實技術和工藝上不難,隻要訂單足夠大,而且長期穩定的話。我們當然原意為此增加投入。可問題是,我們外麵還欠著一些債務,怎麼都需要時間來積攢資金,才能開始做技術上的改進……”
卻沒想到寧衛民就這個問題步步緊逼。
“那如果我願意先替你們提供一些資金幫助呢?你們願意不願意優先改變目前的生產條件?提前開始這方麵的工作?”
“您這是要投資我們廠嗎?”
“就算是這個意思吧,不過嚴格說來,並不是投資,隻是因為看好你們,所以儘量幫助你們改變生產條件,以便為我生產出更多更好的產品。我的打算是前期預付款多給你們些。你們呢?願意不願意再過一段苦日子,保證把這筆錢都花在技術和設備上?”
程誌又想了想,覺得真要是如此,其實也無不可。
“那我能不能問問,您的訂單有多大?可以先給我們多少錢?畢竟好的機器和設備都比較貴……”
“我想要每月三萬個旅行箱,可我估計你們最多也就兩三千的產量。這樣吧,咱們就先以第一筆訂單三萬個,月產五千個為前期目標好了。前期我可以一次性給你們合同額的六成。”
“這……這麼多?”不問還好,這一打聽,程誌差點被嚇著。
不光是驚訝寧衛民的胃口之大,也是驚訝他有可能拿到的資金。
這也就是說,如果按照四十八塊錢的價錢,寧衛民會給他們差不多一百萬。
有了這筆錢,彆說增加設備了,就連廠子還欠著八萬多的舊債都能一舉還清。
按捺不住的激動中,程誌已經再無遲疑,“我看沒問題。那就一言為定!”
甚至此時廠裡的幾位老師傅,在他身後也都是雀躍不已,為他鼓勁。
“廠長,這下可好了!我們廠終於要發財了!”
“廠長,你就放心吧。為了過上好日子,大夥兒都不會掉鏈子的!”
可也正因為他們這幾句,程誌又不禁警醒起來,因為他開始意識到其實他們是輸不起的,而今天這事兒好得讓人不敢置信。
又不免吭哧了幾聲,多問了幾句。
“寧經理……那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能不能再問問,您為什麼這麼幫我們?既不要我們降價,您願意出這麼一大筆資金交讓我們改進生產條件。反過來,您冒的風險可不小啊。萬一……”
結果不等他說完,寧衛民就笑了,對身邊的李處長說。“李處,這是你的人,說了這麼多,他不信我,但肯定信你的。我不費口舌了,還是你來跟他解釋好了。”
於是李處長嗽了嗽嗓子,以一副正義凜然的神情教訓起來。
“小程啊,你還挺多疑。那我告訴你吧,其實早在寧經理和我在東京認識的時候,他就說過。他發明的這種拉杆旅行箱就是為了掙日本人的錢的,是如今國內為數不多屬於咱們國家發明創造,擁有專利的拳頭產品。他回國找咱們局的下屬企業合作,除了為了解決產品的供給,同時也想幫助國內生產企業,以此實現雙贏。結果,就你小子撞上大運了。明白嗎?寧經理不是外商,而是愛國商人。懂嗎?”
彆說,寧衛民還真不愧李處長這番評語,此時他極有風度的說。
“對啊,咱們不是外人,是自家人。所以我不但不降價,我還很可能給你加兩塊。咱們訂個君子協定怎麼樣?如果你質量過關,半年內還能把產量提高百分之五十。我們就把四十八塊的定價調高到五十元,算是對你的獎勵。怎麼樣?”
而至此,程誌和幾個皮具廠的老師傅都不僅僅是徹底放心了。
更是滿腔的熱血翻湧,以及對寧衛民的仰視與感激。
要不是這小子實在是太過年輕,要不是大家都是信奉馬列主義的無神論者。
或許說是把這小子當成活菩薩來崇拜,也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