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日本工作學習一段時間的外國人,下了飛機之後,絕不是成功入境就完了。
後麵還麵臨著一係列急需待辦的法律手續。
拿寧衛民來說,這個時候,他首先就得按照日本的法律規定,得在十四天內辦理往住民登錄手續。
要知道,他機場入關時所拿到的外國人登錄證明書並不是完全版。
目前,他的名字在證明書上麵隻有英文字母,住址也是空白的。
所以他必須先去入管局把字母改為漢字姓名。
再去住地所在區役所添加住址,拿健康保險證,辦印章登錄和住民票。
等這些都辦好才算正式完成入境日本的住民登錄手續。
其次,由於寧衛民拿的是商務經營簽證,他來東京是要辦餐廳的。
所以還有一係列商務手續,也需要他出麵收尾才能完成。
這方麵,他首先得去法務局完善在日申請的飲食公司社長本人信息,以及尚未來得及遞交的注冊材料,才能拿到相當於國內的經營執照的藤本。
然後再去銀行辦理公司和個人的銀行卡,拿回注冊資金。
隨後還得為開餐廳去保健所預約學習,拿到“食品衛生責任者”資格證書,才能申請下來正式的營業許可。
最後免不了得再請一個幫自己報稅的稅理士。
直做到這一步,他才能夠真正去忙乎店鋪選址、裝修,準備廚具、灶具、餐具、人手,這些具體開店的實務。
可話說回來了,無論是辦住民登錄手續,還是把商務手續完善,都需要有一個固定的住址才行。
而且這個住址無論用酒店、旅館或者是辦公地點登記,都是不可以的。
甚至涉及到銀行卡辦理的要求,還要更難搞一些。
因為許多銀行都要求客戶提供固定電話號碼。
所以說,要不優先解決租房子的問題,寧衛民什麼手續也辦不了。
更何況有些急茬的事兒,是連拖都拖不得的。
萬一逾期未辦住民登錄的手續,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日本人大多數辦事很認真的,在法律上的較真程度也不是一般的。
寧衛民要沒有一板一眼按人家的規矩來,弄不好就會被遣返。
說到這裡,還得額外再提一提在東京找房子的困難。
東京的租房市場,其實是一個水很深,坑很大的世界。
由於東京已經成為了國際的一流都市,無論日本人還是外國人,幾乎都想往這兒紮。
這就導致這裡房租遠遠高於日本平均水平,生活成本賊高。
房屋中介完全不愁沒人租房,所以總是不顧及客戶的實際需求,刻意推銷報酬多的房子。
而且越來越喜歡耍一些見不得光的小伎倆。
比方說客戶越急,他們嘴上答應的好好的,辦起來卻是敷衍加磨蹭。
目的就是讓客戶沒法太挑剔,一湊合就搬進去了。
沒錯,日本人的服務態度世界知名,房產中介的態度表麵上也很好。
可架不住笑裡藏刀啊。
彆人不說,香川凜子就被狠狠坑過。
想當初,從東京藝術大學設計係畢業的她,為了留在東京工作。
千挑萬選,好不容易看好了一間麵積、位置都很好,也很便宜的房子。
可萬萬沒想到,搬進去的竟然是個“有特殊原因打折的房子”。
後來從鄰居口中得知真相,把她幾乎嚇得不敢睡覺,隻能另找地方搬走。
這次又趕上個中介是個說話不算的。
明明答應了到時候能搬入,可最後卻食言了。
對方吃定了搬家日期沒落在合同上,僅以一句“我不清楚”來推諉。
然而對於已經叫好了搬家公司的香川凜子,卻因中介的不負責任,麵臨著搬走的東西無處安放,怕是要睡公園的窘迫處境。
最後沒辦法,她隻能求助家在東京的同學幫忙,把東西暫存在彆人家的院子裡。
唯一幸運的就是沒趕上雨季。
除此之外,正如日本中介之黑暗在優質的日本服務裡像一朵奇葩一樣。
日本的房東也一改整個社會的信任機製,對租客挑剔的要命,幾乎成為了最麻煩的一種生物。
特彆對於外國人來說,是完全不被信任的。
許多日本人不肯把房子租給外國人。
肯租的人也一定充滿了戒心,要求必須要有擔保人,有時候還要求和第三方的保證公司簽約才行。
所以現實情況就是,連日本人要想短期之內就找到一個價錢、地理位置都合適的房子都不容易。
就彆說受到諸多限製的外國人了。
那麼毫無疑問,派來輔助寧衛民辦理這些事務的香川凜子也是了解這種情況的。
本著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她肯定要優先解決寧衛民的住址問題。
就怕一個處理不好,這事兒成了一個無解的惡性死循環。
於是和寧衛民在俱樂部酒廊見麵後。
除了遞交石川讓其轉交的打車券,和寧衛民辦事需要的擔保資料。
她還對寧衛民租住房子的重要性做了詳細的解釋。
然後堪稱雷厲風行,馬上就帶寧衛民去見了房地產中介。
實話實說,其實在這事兒上,寧衛民遠比其他人幸福多了,他想要儘快把租住地落實還真不難。
由於石川監事肯用皮爾卡頓日本株式會社的名義來替他擔保。
並且派人提前一個月就通過房產中介,開始幫他物色住處了。
眼下,房地產公司就提供了兩處房子可以讓寧衛民挑選,而且差不多能讓他在一周之內搬進去。
第一處房產就在港區。
1972年建的翻新公寓,房東住七樓。
房間麵積還行,除了廚房、廁所,睡覺的地方有11帖。
(1帖= 16562 ㎡一張榻榻米大小)。
房東是老夫婦,因為所有公共地區的打掃都是房東做,沒有共益費,不用平攤公共衛生費用。
房子離地鐵站步行十幾分鐘,在商店街後麵,買東西方便。
如果下雨下雪的時候,出了站,可以有很長的路不被淋濕。
房間還帶家具、電器,有防盜門,有自行車停車場,房租九萬八千円一個月。
說到可挑剔的地方,除了陽台有點小之外,就是樓下有小酒館,半夜會有媽媽桑和酒鬼大叔的對話。
至於第二處房子,並不在港區,而是在更遠一點的目黑區。
雖然距離遠了,可一下子也清淨了不少,安全沒有鬨哄哄的氣氛。
這房子是一個比較高檔的住宅區裡的高級公寓,算是東京老牌的小資和小清新紮堆的地方。
住在這裡的,不是有錢人就是藝術家。
而且這裡的目黑川是日本著名的櫻花觀賞地,站在房子陽台上就能看到那條河。
一旦到了櫻花盛開的季節,風景肯定會特彆美麗。
說到房間的格局和麵積,比港區那套也要好一些。
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套內麵積足有10坪(1坪=約 331 ㎡)。
外麵的陽台很大,差不多15坪。
廁所、浴室,設施齊全,除了沒有家具和家用電器,也幾乎可以拎包入住。
不好的地方就是生活采購和交通便捷方麵,沒有港區的房子那麼方便。
而且房租也要高一些,房東要求十二萬円一個月,沒有絲毫商量餘地。
此外還需要額外繳付每月一萬八千円的管理費。
總而言之,這兩處房子的條件真的是很不錯了。
以香川凜子的角度來看,價錢要的很公道。
這大概是房產中介很賣皮爾卡頓日本株式會社的麵子。
而且任何一處,各方麵的條件都比她想象中好得多。
她自己和姐姐目前共同租住的那套遠在足立區的小公寓,除了價格上是五萬四千円,其他方麵根本沒法比。
要不是她知道姐姐受不了吵鬨,要不是她們姐妹的收入還要給媽媽寄回去一部分。
假如寧衛民願意選擇目黑區的高級公寓,她都有心把現有的房子退掉,咬咬牙把港區那套租下來,搬過去。
然而讓香川凜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明明是可以讓她羨慕的兩處房子,寧衛民本人也表示滿意。
可逛過了,看過了,仔仔細細充分了解過了,都走到要簽合同這最後一步了,這家夥竟然在房產公司的接待室裡反悔了。
他就像完全不了解自己目前急需住處一樣,搖頭表示對兩處房子全沒興趣了。
原因就是他不滿意租房合約中的一些費用。
而且無論房產中介怎麼對他解釋這是必須要收的,對誰都一個樣。
他都是搖頭,隻會說“打滅”。
於是不但讓功敗垂成的房產中介臉色黑如鍋底,也讓陪著跑前跑後香川凜子差點抓狂。
這個時候,急性子的香川凜子已經沒耐心再扮演柔順的小女人了。
麵對這麼難伺候的主子,她躬身幾聲道歉把房產中介給支走,就有點急赤白臉了。
雖然儘力還保持著姿態,但說話語速變快了,而且語氣見棱見角。
“副部長,恕我直言,您這種做法實在不妥……”
“哦,香川小姐指哪方麵?”
“您的處境。您目前急需一個住處,才能辦理後續的手續。如果耽誤了住民登錄的話,後果恐怕……”
“後果就是驅逐出境,對嗎?請放心,我心裡有數的。而且照我看來,對方就是覺得我著急租房,才會把我當成砧板上的肉。否則不會提出這麼多無理的收費要求。禮金就要一個月房租,押金要兩個月房租,我不能上當啊。”
寧衛民理直氣壯的說辭,更加讓香川凜子氣不打一處來。
她一急,連敬語都不用了。
“這麼說可就太過分了。我不得不說,你真的誤會了。這兩處房子,無論價錢還是條件,就是日本人也不容易找到呢。是的,日本人出租房屋的確有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葩製度的。比如要向房東繳納意義不明的禮金和押金。彆說外國人不理解,這項製度就連日本人也怨聲載道,叫苦連天。可問題是這是約定俗成的東西,整個日本社會都是這樣的,怎麼可能為一個人改變呢?我自己租房也是要繳納禮金和押金的……”
香川以自己為例的這番話,總算打動了寧衛民。
他沉吟了片刻,歎了口氣。
“如果香川小姐這麼說的話,那我相信。畢竟石川監事打過招呼的嘛,他也不能坑我。我可以收回自己剛才的話。”
隻是,他又皺了皺眉,隨後仍然固執的表示無法理解。
“好吧,禮金和押金也就算了。房產中介費一個月房租也沒問題,可火災保險真有必要嗎?即便這是法律規定的。那還有什麼配鑰匙費,24小時保障費,這又是什麼道理?關鍵是還有筆保證公司的費用。貴公司不是替我擔保了嗎?為什麼還會多出這麼一筆開支?要是這樣的話,我算了算,初期我需要繳納的費用就高達一個月房租的六七倍。也就是說我最少也得花七十萬円才能租到房子嘍?”
這話也對,這個時候,香川總算想起來了,寧衛民是這個副部長可是來自貧窮的共和國啊。
他的收入當然不能和日本這邊相比。
彆說月收入一百萬以上的部長了,怕是連六十萬的課長也比不了啊。
他的收入能有多少呢?
香川凜子好像聽彆人說過,華夏普通人的收入每月隻有可憐的一萬円。
那麼照她的估計,即便是加上華夏公司的差旅補貼,寧衛民怕也隻能跟自己收入差不多吧?
月收入二十萬円的話,租這樣的房子確實吃力。
香川凜子終究是女人。
雖然為人冷漠,外表堅硬,屬於不易近人,不願與彆人過多交流的一類人。
但冰山美人也是有情感的,她就特彆容易同情弱者。
於是情緒立刻得到了平衡,並且還能設身處地為寧衛民著想起來。
“這麼說的話,是因為經濟上吃力吧?對此,我很理解。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建議副部長,應該果斷租下便宜的那套再說。畢竟石川監事是要關照您的,開口請日本公司這邊幫助墊付一下應該沒問題的吧?無論如何,請考慮清楚,先把眼前這關過去再說吧。住民登錄手續實在耽誤不得,到了日子,入管局可是不講情麵的。何況說實話,港區那套位置是很方便的,對目前還不了解東京環境的您來說,真的很方便。如果等您熟悉了東京,到時候找到了更便宜的房子,再換也不遲。”
香川凜子真的是一片好心,是從各方麵替寧衛民考慮的。
可沒想到寧衛民卻不承情,又是把手一擺。
“不不,我一點不擔心住民登錄手續。如果你是為了這個替我擔心,大可不必。你也說了,還有石川監事關照我。那麼我暫時把住址先寫在石川監事的家裡不就好了?算我再欠他一份人情好了。反正我也不去住,這不會太為難他的吧?至於住處,東京有沒有便宜的民宿旅館讓外國人住啊,麻煩你幫忙打聽一下可好?也不用太便宜,四千円到六千円一天就可以。”
好家夥啊,這話一說,香川凜子簡直懵圈了。
對於從小就以成為大和撫子為審美目標的她來說。
守規矩和誠實守信,都是道德公俗裡很重要的一點。
她可不懂得什麼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就從沒想過,世上還有人能有這樣投機取巧的清奇思路,靠這種湯事兒的辦法來解決法律問題的。
以至於她都磕巴了,先是睜著大眼睛,驚訝不已地確認寧衛民真正的想法。
“真的……真的可以這麼做嗎?副部長,您……您不是開玩笑的?”
跟著又露出為難的表情,“說實話,總覺得哪裡有問題,這……這麼辦的話,會不會不太好啊?何況就是四千円一天的民宿旅館,住一個月也有十二萬円呢。這……恐怕還是對副部長沒有幫助吧?”
香川凜子因為寧衛民弄虛作假而委婉的勸戒,哪知道寧衛民卻對這種委婉的日式表達方式完全無感。
露出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笑容來。
“怎麼不好啊?也就是對房東不好,我沒讓他坑我嘛。其他的,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住民宿旅館,當然隻是暫時湊合一下。其實我是這麼想的,反正我要在長期再東京工作和生活,那與其租房,不如買房。這樣,你也彆怕跟房產中介不好交代,把他再叫進來,讓我問問他,外國人買房有沒有限製?像東京核心富人三區,千代田、中央區、港區,還有沒有現成的房產?我就不信了,他還敢表達什麼不滿。難道明明有買賣房產的大錢他不想掙,還非要掙租房這點小錢不可?你說呢?”
什麼!
租房不如買房!
還東京核心的富人三區!
聽了這話,香川凜子簡直遭遇雷擊,完全無法表達內心的震撼了。
她心說了,你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啊?
這還不算,她的感情和自尊心也有點受不了。
眼睜睜看著寧衛民在自己的麵前洋洋自得的抽著小煙兒,一副儘在掌握的姿態。
她第一次感到連自己最寶貴的人格和善良都被調戲了。
虧我剛才還替你著急,原來你是故意裝可憐,誠心要看我出糗。
總之,她是越看寧衛民越覺得可氣。
結果當寧衛民再度打算撣掉煙頭上的煙灰,把煙頭伸到了身後飲水機的過濾槽裡的一刻。
香川凜子腦子一熱,也不知怎麼了,竟然完全不顧身份的懸殊,冷起臉對寧衛民進言。
“等等!這不是煙灰缸,是倒飲料的水槽,絕不能往這裡放煙灰!明白嗎?副部長?”
寧衛民登時被嚇了一跳,拿煙的手都因為受到正式的警告哆嗦了一下。
然而他隨後的反應卻更讓人著惱。
因為這家夥不但繼續照做,沒事兒人一樣,還把煙灰仍舊彈在了過濾槽裡。
甚至還理直氣壯的對香川凜子擺擺手。
“沒關係啦,彆這麼死板嘛。他們不會介意的。我可是要花大錢的客戶。他們討好我還來不及呢。不信,你就把那房產中介叫過來?我當麵問他……”
可惡!可惡!太可惡了!
無言以對的香川凜子,此時內心有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
她終於確信川崎得逞了,真的報複了她。
派她來伺候這樣一個仗勢欺人,絲毫不知道自我約束,而且精神不正常的人。
遲早她也會變成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