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6月2日,這一天是星期日。
也是皮爾卡頓投資團成員齊齊到場,大稱約銀,小稱約金,共同“分贓”的日子。
說實話,這天京城黑道要是有人能提前得到消息。
誰跑到玄武門飯店搶了606房間,算是合適了。
因為如果乾成這一票,可比打劫銀行金庫難度低多了,也劃算多了。
收獲可有五百三十三萬啊!
這筆錢在這個年代那是什麼概念?
從具體的感官上來說,也就是五千三百三十遝“大團結”!
這麼多鈔票疊在一起足有五十米長。
重量差不多是一千七百七十二斤。
想想看吧,小兩噸呢!
真的得找一輛大解放才能給拉走。
要不羅廣亮和小陶動用了四個帶軲轆的大號旅行箱,從花城也就給寧衛民弄回來一百六十萬呢?剩下的六十多萬還得存一部分在當地?
就是因為這年頭最大票就是十塊的,一般人搬動個幾十萬也就夠戧了。
從這點上來說,如果真有劫匪打劫,除了得擺平羅廣亮和小陶之外。
這麼多錢的體量,恐怕才是他們最難解決的棘手問題。
像投資團的幾位,都是提前就得了消息,每個人都是帶著大號行李箱來的。
簡單算算就知道,每個人按重量算,得運走一百七十來斤的鈔票,開玩笑呢。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現場又是什麼樣的情景啊?
那一摞摞的大團結提前分成了十堆兒。
在地上、床上、沙發上,見縫插針摞得跟山一樣,整個房間好像除了錢就沒彆的東西了。
絕對令人歎為觀止的奇景!令人震撼!
也多虧寧衛民訂的是套房,要換成一般的雙人間,估計都放不下。
甚至就連來分錢皮爾卡頓公司的這些高管們,哪怕早有精神準備,也難掩他們各自的震驚。
無論誰進入這個房間,一下子看到這麼多的實實在在錢,都會像一個阿裡巴巴發現四十大盜的藏寶洞一樣,被震撼得神情僵硬,情不自禁地出神。
沒辦法呀,錢實在太多了!多的嚇人!
一般人,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看見這麼多鈔票放在一個屋裡。
所以等到恢複神智後,每個人眼神都會變得火辣辣的,心裡也燒得跟熱炭團兒似的。
根本顧不得再打招呼,就迫不及待去尋找。
尋找寫著自己名字的紅紙,到底壓在哪一堆錢上。
一旦找到,就急不可耐去清點、簽字。
跟打了興奮劑一樣,把錢往自己帶來的行李箱裡裝。
哪怕揮汗如雨,口乾舌燥,氣喘籲籲,也甘之若飴。
整個過程裡,絕對沒人嫌沉嫌累嫌麻煩,個個比勞模還勞模,深愛這樣的體力勞動。
最絕的是,這些人全憑默契和自覺,就保持了室內的安靜。
整個房間裡沒人交談,隻能聽見大家不知是興奮還是賣力的喘氣聲,和翻數鈔票以及搬運鈔票的動靜。
這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分贓大會”的安全性,成功避免了因嘈雜引起旁人注意的可能。
這奇怪嗎?
一點兒也不。
隻能說,他們每個人都全情沉浸在歸屬於自己的一堆財富裡,再也無暇再顧及其他。
像這種數錢的滋味和對金錢的熱愛,外人是不會了解的。
恐怕除了他們彼此之間,也隻有巴爾紮克筆下的葛朗台才能感同身受。
彆忘了,如果說他們豐厚的薪水和待遇算是解決了他們的溫飽問題,讓他們過上了國內體麵的日子,率先成為國內生活較為優越的階層的話。
那麼這筆錢就讓他們每個人都毫無疑問,成了國內當之無愧的富人。
至少在這個年代,他們站在了社會的頂端。
他們每個人都清楚,擁有了這筆財富,自己的生活質量又將大大改觀。
比方說,他們都買得起皇冠汽車了,完全可以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進口高級轎車。
就是真正的部長,高官,也沒這個經濟能力啊。
這種強烈的誘惑,沒法不讓他們口乾舌燥,心思浮躁。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真想對全世界宣布自己是多麼有錢,讓所有人對他們刮目相看。
總之,直到心懷狂喜點完、裝完屬於自己的鈔票,他們這些人才走過去跟寧衛民用力握一握手,激動的道一聲謝。
然後便會帶著行李箱悄悄的退出房間,帶著他們的財富離開這裡。
走之前還會仔細看看樓道有沒有人。
說起來就跟過去的特工在此地接頭,分發革命經費似的。
就這樣,五百三十三萬元,就在這種心照不宣,又小心謹慎的忙碌中被瓜分一空了。
不過,錢是分完了,但事兒可沒就此結束,慶功宴也是必不可少的。
當天晚上,這幫高管就一起湊了份子在景山西街的“大三元”請客。
不但寧衛民是必然到場的,就連羅廣亮和小陶也被叫上了。
之所以選在這個地方,不是在壇宮飯莊或是馬克西姆餐廳。
第一是因為“大三元”是目前京城唯一一家正宗的高檔粵菜館。
這裡的招牌菜相當有名,基本上隻要廣東當地比較上檔次的宴客菜品,這裡都有。
比如有紅燒大群翅,明爐烤乳豬,太爺雞、蛇羹、龍虎鳳大燴,鳳爪燉果狸,東江鹽焗雞,麒麟海皇鮑片等。
由於這家餐廳是榮先生創辦的,名廚都是廣東各大國營名店挖來的。
哪怕就是在廣東當地,手藝能和這裡媲美的地方也不大好找。
第二,恰恰因為這裡不是皮爾卡頓公司麾下企業,價錢又貴,才能凸顯誠意。
否則的話,要是去歸寧衛民管的地方吃,那是誰請誰啊?
何況要服務員都是公司的人,說話也不方便不是。
至於大三元的價格到底有多貴?
那絕對堪稱刀刀見血啊。
要知道,榮先生創辦這家餐廳,目的就是為了招待港商的。
而港商來京城辦事,請的又多是官員。
因此原本從服務的客戶群來講,這就不是一般人來的地,消費群體都是不在乎錢的主兒。
甚至都不用打廣告,這裡就每天座無虛席,先天條件可比壇宮飯莊好。
在這裡,吃層次,吃圈子,吃氛圍,吃人脈,甚至比吃味道還重要。
菜色唯恐不夠華麗,裝潢生怕不夠高級,服務水平也遠超其他國營餐廳。
於是也就成京城餐飲業著名的宰人之地,日後被人歸納為“三刀一斧”之一。
就他們十二個人今天這一桌,除了冬天才能吃到的蛇羹,基本上這裡的招牌菜全點了一遍。
雖然沒點什麼xo,香檳王,可單論菜價確是寧衛民頭幾天馬克西姆餐廳請羅廣亮和小陶的那頓好幾倍
三千塊是起碼的,已經足見盛情了。
尤其作為當之無愧的大功臣,寧衛民還被眾人擁護著坐在了首座。
沙經理還代表大家送了寧衛民一套非常昂貴的禮物——一盒進口的高斯巴雪茄煙,一個黃金雪茄鉗。
這就更顯得這些人知恩圖報,誠意滿滿。
這時候說話,當然就不需要太多顧忌了。
沙經理帶頭倒了滿杯的茅台,起身舉杯發聲,號召大家一起敬寧衛民一杯。
於是所有人齊齊起身敬酒響應。
原本都是眼裡沒人,心高氣傲的主兒,這時候感激起來無不各儘所能。
圍著寧衛民把他誇得就跟朵花一樣。
什麼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比著說諂媚之詞。
就是高力士,魏忠賢在世,那拍馬屁的本事也得被他們比下去。
聽的人比說的人可要尷尬,彆羅廣亮和小陶看得目瞪口呆,臉上發熱。
以寧衛民的心理素質,對這種人生的高光時刻,對做“錢爸爸”的滋味,都有點不適應了。
趕緊起身舉杯,很客氣的一一回應,謝謝大家的厚待,結束了這一輪的恭維。
然而這還沒完呢,齊彥軍喝完杯中酒,又把一張存單放在寧衛民麵前,很豪爽的說。
“這是大家一起湊的。大家心裡都明白,沒你,我們根本賺不到這個錢。所以,三十萬,小小意思。”
這份好意可是讓寧衛民大大吃了一驚,頗為意外。
因為這幫人的秉性他很清楚,和殷悅、小陶、羅廣亮可完全不是一碼事。
他們之間的交情完全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
所以在錢上,這些人可不會謙讓,更不會有人嫌他們自己掙得多。
就是再感謝他,那些禮物加上這頓飯已經足夠了,根本沒必要來這麼一出。
因此這屬於沒來由的好事,他當然不好伸這個手啊。
果不其然,他一搖頭拒絕,這些人還是不肯罷休。
見他實在不肯,也就隻能把真正的用意表達出來了。
“哈哈,衛民,我們也沒彆的意思,你不收,大家於心不忍嘛。明明你出力最大,拿的還是和每個人一樣多。你讓我們怎麼好意思?而且這接下來,該怎麼乾,大家還得靠你帶頭呢,你不能一走了之,不管大家了吧……”齊彥軍這句一說,沙經理立馬跟上。
“就是啊,衛民,你就真舍得這麼走了?我們現在手裡擁有這麼多錢,什麼不能乾啊?你還去日本乾嘛。要我說,乾脆你留下來的了。讓老鄒繼續待滬海,你帶著大家夥繼續賺錢……”
趙大慶也說,“衛民,我老趙之前不完全信你,是我不對。今後你就放心,大家夥都聽你的,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保證讓你這三把手當得名副其實,舒舒服服……”
小顧這時已經等不及他把話說完了,趕緊搶話,“寧總,你就這麼急切想出國嗎?留下來是不是還會有更好的機會?我覺著,這郵票是不是還能再拉起來啊。我們過去能壓下去再拉起來,如今怎麼不行呢?這要做成一票。那大家不直接成百萬富翁了……”
原來如此,敢情是個“貪”啊,這倒是符合他們的性情。
都說生意人吃飯,心思永遠不在飯上,這是真理。
寧衛民不願再聽下去了,擺擺手。“各位各位,聽我一言啊。我們都是生意人,想賺錢,想賺大錢,是本能。錢怎麼賺的完呢?還想繼續賺下去,無可厚非。可問題是,我認為,任何投機生意都是短效的,有生命周期的。我們要非逆著來,就是跟自己找彆扭了。”
“郵票不是不可以做了,但還需要很長的時間。現在誰進去,誰就得賠錢。我們合作了這麼久,我知道大家都不希望後悔,不願意賠錢。才勸你們一句。也許你們不讚同我的觀點,這也不要緊。事實會證明我的話的。”
“更何況這件事已經被那麼多眼睛關注了。身居上位者又不是傻子,這時候誰還想攪和市場,逆大勢而為,無疑是拿性命冒險。賺錢雖然重要,但安安全全的賺錢才是我們的目的,否則又怎能安心享受財富呢?”
寧衛民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看法,算是把自己的觀點都比較直率的拋了出去,全是耐心講道理的語氣。
由於確實在理,在座的基本都接受都讚同了他的說法,隻是能否真心接受,還是個問題。
恐怕許多人的心態調整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像趙大慶就尤為不舍的說,“衛民,真就一點機會沒有了嗎?我們也可以小小的做一把呀。不引起上麵的注意不就好了?”
沙經理也讚成,甚至不惜死纏爛打,舔著臉討主意。
“是啊是啊,要不衛民你就再指點個出路。怎麼大家也得做點自己的生意,不好白白把錢放在銀行裡,就看彆人發大財呀……”
寧衛民當然看不上他們如此。
他既然已經坦率的把想法表達清楚了,也就不想再圍繞這個問題談下去了。
不過,酒桌上總不好硬來,駁人的麵子犯不上啊。
想了想,他就說,“大家的錢我是肯定不要的。我也實在沒有太好的主意給大家。不過倒是有個或許能比銀行利息高些的升值辦法。要不這樣吧,我出國需要兌換外幣,你們要有誰能幫我這個忙,替我兌換一些日元。我就把這個小訣竅告訴他,好不好?”
這一席話,讓在座的高管們都笑了起來,人人答應。
寧衛民當然也笑了。
因為他清楚,這些人嘴上答應的痛快,卻不會有人當真的。
而且即使他其實已經把賺錢的法子當眾透露給他們。
他們也沒人會注意到,更不可能把握到的。
這也是一種娛樂,是他私人的惡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