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忙,寧衛民沒有儘早去見殷悅,還有第二個原因。
那就是他一時還沒想好,該為丟了工作殷悅做出怎樣的後續安置。
或許有人會認為,完全沒必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寧衛民救了人已經滿可以了,難道還得上趕著幫人家找工作?
還得繼續管殷悅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嗎?
這是濫好人啊!豈不是太賤了?
其實這麼想, 才是對這句話錯誤的解讀,片麵的理解。
因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說的就是幫助他人一定要恰如其分,才會有好的結果。
所謂“底”和“西”,固然是說做事就要做到位的意思,卻並不是意指必須走向極端。
要知道,人和人的關係是很微妙的。
雖然幫助他人是一件好事, 助人者理應獲得受益者的感激和好感。
可如果幫助的方式不對, 或者幫助的程度不足或過了火, 都可能事與願違、得不償失。
對方也許不但不會感激你,甚至還可能會憎恨你。
比方說,大雨滂沱,一個人送另一人去車站。
走到最後的幾十米的地方,送人的卻嫌棄前麵有大水坑攔路,扭頭回去了。
讓對方仍然成了個落湯雞,回家還病了一場,這讓人家怎麼感謝?
再比方說,有人求上門來,被求的人毫不推諉,出手相助。
可事情雖然輕而易舉解決了,助人者卻就此事四處張揚,到處顯擺,這應該嗎?
沒錯,助人者是痛快了, 很能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卻也會降低這份人情的價值,傷害對方的自尊心。
古人甚至總結出了“大恩似仇”這四個字。
說的就是人在承受大恩, 卻又無法報恩的時候。
這份恩德就會自動走向它的反麵, 變成一塊壓在人心裡泰山般重的石頭。
讓人心生自卑,覺著自己無能,一輩子都喘不過氣來。
而最終,這份恩德就會轉化成受恩者心裡一股莫名的仇恨,進而對施恩者充滿憎惡和恨意。
這就是人性啊!
所以寧衛民,聰明就聰明在幫人之後,往往都會讓彆人也有機會為自己做點事,來穩固感情,抵消這種副作用。
如他把工作名額讓給邊建功後。
邊建功去了北極熊,主動張羅幫著他弄楊梅汽水,弄罐頭。
寧衛民並沒有扭捏作態的推辭,而是很高興的接受了,很真誠的感謝。
米曉冉也是因他,才能去重文區旅館上班。
那麼好,既然寧衛民當時在利用工作之便搞郵購,索性就拉米曉冉入了夥。
讓她幫忙保密和周全,也算是達成了一種有來有往的平衡。
至於羅廣亮和張士慧, 寧衛民對他們施以援手後,在自己的生意上對他們依仗非常嚴重, 簡直離不開他們了。
這才是保證他們的友情良性發展的基礎。
所以具體到殷悅這件事上,當時救人的時候,可以說事發突然,比較倉促。
但事後,寧衛民既然還有這個能力,那為什麼不替殷悅再多想一步呢?
以避免事情有可能去朝著不好的一麵發展呀。
事實證明,寧衛民在一點上的先見之明,的確是很有必要的。
因為日,當他在元旦前夕,終於有時間去探望殷悅的時候。
殷悅就打算要采取一種令他大驚失色的報恩方式。
具體經過是這樣的。
最近感到實在是累壞了,寧衛民在元旦前就決定給自己提前放一天假,順便去殷悅看看,找她深談一次,定下她的前程。
這天是周一,他買了一些水果吃喝當禮物,是上午十點多來到殷悅家的。
理由也是現成的——慰問職工。
要知道,早在嚴麗去接殷悅的時候,寧衛民就讓嚴麗帶了話過去,替他囑咐殷悅。
說沒必要讓家裡人替她擔心,這件事還是繼續瞞著的好。
沒了工作並不要緊,他會幫忙想辦法的。
還讓殷悅跟她家裡說,最近累病了,公司放了她帶薪假期,等調養好身體再上班。
所以殷悅的奶奶和她兩個弟弟,至今都不知道殷悅離家的這段時間,實際上遭遇了什麼。
而且因為知道寧衛民是殷悅的領導,再見到他,殷悅奶奶不但很是客氣,也相對熟絡了許多。
這一次,老人就主動和寧衛民打聽起殷悅工作中的表現。
寧衛民其實也想和老人多聊聊天,從側麵再多了解點殷悅的情況。
就這樣,一不留神他就跟老人說話,說到了午飯的點兒,偏偏還沒跟殷悅說正事呢。
老人非要留飯,寧衛民自己也不願意就這麼走。
結果最後就成了他給殷悅家添麻煩了。
殷悅為了他專門跑出去一趟買酒買肉買魚,腿腳不大方便的老人還親自下廚燒的菜。
真是弄得寧衛民挺不好意思的。
一直等到吃過飯了,碗筷收拾好了,老人也該歇午覺了。
寧衛民又喝過了飯後清口的茉莉花茶,才終於得著跟殷悅單獨談話的機會,來到了她的小屋裡。
可那裡麵才多大點地方啊,自然倆人就一起肩並肩的坐在了床上。
誰成想,寧衛民剛要打開他的皮包拿東西。
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麼,殷悅就軟綿綿的往他的身上靠。
寧衛民整個一措手不及,被嚇了一大跳啊。
他“噌楞”一下,就跟燙了屁股似的站起來了。
這一下,在陽光透過窗簾照出一片朦朧的銀亮世界裡,氣氛立刻變得十分的奇怪和曖昧了。
多虧,殷悅的小屋因為空間實在有限,窗戶上的粉藍布窗簾是用釘子固定死的。
幸好,時間已經差不多快到下午一點了。
院兒裡但凡中午回來吃飯的人,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大部分人全都走了。
這讓寧衛民還多少踏實一點,確信剛才這一幕沒有讓人看到。
“殷悅,這是乾嘛啊你!這不胡鬨嘛……”
穀豋
然而寧衛民才剛表情嚴肅的說了兩句,殷悅就忍不住哭了。
她撲到床上,趴在枕頭上嗚嗚的哭了。
女人的這一手,用在男人身上永遠都是管用的,是無需承擔責任的神器。
難以再繼續嗬斥的寧衛民,雖然更感到尷尬,不知該如何自處。
卻也隻能像哄孩子似的軟和了語氣,相勸起來。
“哎哎,殷悅,我也沒說什麼呀。我的意思呢,其實是……哎,你用不著這樣。咱……咱們倆呀……”
“寧哥,寧哥,我想要報答你。”
完全不同於寧衛民那麼語無倫次,殷悅卻很是有點執拗,激動地打斷了他。
“你要我為你做什麼都行!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呢?你說吧!你說呀!”
這姑娘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突然就站起來,主動抓住了寧衛民的手,然後一把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像這等臉紅的事兒都敢做,她簡直比曾經勾引過寧衛民的江惠還要直白大膽。
但那手卻比冰還要涼!
這也讓寧衛民一下理解了這個姑娘的心境,不禁由衷替她行此無奈之舉哀歎一聲。
“何苦呢?你不要糟踐自己!你奶奶就在隔壁,咱們可不……”
然而這話反而還讓殷悅誤會了,她忽然撲進了寧衛民的懷裡。
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蚊子一樣的小聲說。
“寧哥,我是心甘情願的。我知道這裡有點不合適。伱要覺得待不住,那咱們就換個地方。我……我跟你走。你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
那成串成串的淚水,此時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在了寧衛民的胸前,浸濕了他的西裝。
尤其殷悅“簌簌”發抖的嬌軀,再配合上那委委屈屈的語氣,更能讓寧衛民從內心深處生出難以抑製的憐憫。
天哪!
簡直就是作孽呀!
這是什麼樣的考驗啊!
這麼一個白茉莉花似的,香噴噴的小美人兒,主動投懷送抱!
一點不比江惠那樣成熟豔麗的大美人兒,所釋放的誘惑力差多少啊!
寧衛民徹底陷入了天人交戰中。
一方麵,荷爾蒙產生的**和血氣方剛的身體,促使他不管不顧衝動一把。
可理智和道德,又在極力阻止他乾壞事,並且讓他萬分不安。
真就像心裡有個天使和魔鬼在吵架一樣,太讓人為難了。
有心拒絕吧,他怕會傷了殷悅的自尊心。
可要不拒絕呢,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承擔得起後果嗎?
寧衛民一時手腳無措,渾身冒汗,身子僵硬得都快虛脫了。
可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萬一殷悅錯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默許了……
哎喲,不行不行!
那再想要回頭可就來不及了!
“我說,你這是想害死我呀!”
終於,寧衛民還是穩住了心神,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他苦笑著搖頭,執意將殷悅推開了。
“這要是讓彆人知道……那……那你我的名聲可就全毀了。弄不好我還會被人視為乘人之危,專愛跟下屬亂搞男女關係的臭流氓。你不想讓謠言坐實,我也被公司開除吧?”
“寧哥,你……”
殷悅的心絕對因此而受傷了。
她眼睛裡全是晶瑩剔透的淚水,同時也充滿了誠惶誠恐和難言的委屈。
“我真的真的沒有害你的心啊。你救了我,我不是個喪良心的人。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寧哥,我……我從來都沒有談過戀愛。你……請你一定相信我,我絕不是那種輕浮的姑娘……”
“我隻是想報答你。你不但為我補上了款子,甚至為我都……都……我就是做牛做馬都願意……”
淒然一笑,殷悅的淚水終於溢了出來,有些憔悴的臉頰上,流露出淡淡的苦澀。
但堅毅的眼神,也把心境表達得一覽無遺。
這麼一來,那寧衛民還能受得了麼?
“殷悅呀,彆這麼說。你讓我都無地自容,簡直想撞牆去了。我怎麼跟你說好呢?我是真的打心眼裡認為你是個特彆優秀的好姑娘!可我根本不值得你這麼做啊!真的,任何人都不值得你這麼做!”
“你騙我。寧哥,我知道,其實你隻是不喜歡我,你身邊有那麼多比我漂亮的姑娘呢。可我實在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可以給你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證,我一定不會纏著你的……”
哀哀歎了口氣,寧衛民真不想再這麼沒完沒了跟她糾纏下去。
否則彆說他難保擦槍走火,也難保這丫頭鑽進牛角尖出不來。
萬一一個想不開,再出點什麼事兒呢?
所以啊,趕緊直接挑明來意吧。
“殷悅啊,有些問題我想問你,你能告訴我麼?你覺得我是聖人嗎?你覺得我高尚嗎?你覺得這世上會有平白付出,不求回報的好人嗎?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他難道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嗎?我會有這麼傻?”
甭說,這招倒是管用。
寧衛民用這些讓人怎回答都會尷尬的問題,一下子就轉移了殷悅的注意力。
人的思維是有慣性的,當朝著一個方向思考下去,就會傾向於一直思考下去。
於是殷悅開始恢複冷靜。
掌握了談話方向的寧衛民則趁熱打鐵,繼續牽引她的思維。
“我知道,那個公司裡傳言價值一千萬的專利,把你也給嚇著了,是不是?”
“你覺著我付出天文數字的代價救你,這份恩情,你這輩子怎麼也還不起了?對不對?”
“可你又是個自強自愛、有骨氣的姑娘。無論如何你也想報答我。如果做不到知恩圖報,你就覺得自己活著,良心不安。連喘氣兒都困難。讓我說著了吧?”
“所以要是我對你提出要求,不管讓你做什麼事兒,你都不會讓我失望的。沒錯吧?”
這些問題其實都是雙方具有共識的問題,也是寧衛民故意設計的語言陷阱。
這讓殷悅在不知不覺中就被他牽住了“牛鼻子”,忍不住連連點頭稱“是”。
而這恰恰就是寧衛民要的效果。
至此,他猛地一個順水推舟,終於亮明了他的目的。
“所以啊,我要你今後為我工作。你答應嗎?隻要你同意,儘心儘力幫我五年的忙。其餘你什麼都不用為我做。咱倆就算扯平了!”
“啊!”殷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寧哥,你要我替你工作?就……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