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芬主動攬住了殷悅的一隻手,一副相當興奮的親熱樣兒。
“喲,姐們兒,咱們可是有些年沒見了,你還好嗎?”
“得有五六年沒見了吧?”殷悅說,“你變化可真夠大的。”
她確實是心裡話。
彆說林小芬已經不是過去那副營養不良柴火妞兒的樣兒。
養得白白嫩嫩,有了女人味兒。
甚至好像就連性格都有點變了。
不像過去那麼懦弱自卑了,變得有點外向張揚了。
“何止呀,整整七年啦!我家還有中學畢業分手時你送給我的筆記本呢。”
“哎喲,你記得可真夠清楚的呢……”殷悅笑了。
“當然,咱們一起中學三年,你可是唯一送給我禮物的人。你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道,小芬,讀偉大領袖的書,聽的話,做的好戰士。我到現在看著,心裡都熱乎。”
“那時都這麼寫贈言。”殷悅不禁感慨。
“你現在怎麼樣?在做什麼?是乾會計嗎?”
林小芬盯著殷悅手裡的那個存單,明顯誤會了。
上麵的數字就是她做出如此判斷的依據。
隻是這種大庭廣眾的情況下,該如何回複,殷悅倒真有點左右為難了。
實話實說吧,如今就連小屁兒孩都知道“皮爾-卡頓”是最貴的法國服裝,社會都流傳出“皮爾-卡頓,鈔票擠乾”的順口溜來了。
如果她說自己在皮爾-卡頓上班,一定會招人側目。
要再一解釋,這存單都是自己的收入,那完全就成了自我炫耀。
如果強調自己是皮爾-卡頓的售貨員,那是夠低調了,可在同學麵前又跌了份兒,她當然不情願。
如果順著對方的話答應下來呢,那無疑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在故意欺騙。
哎喲,怎麼都不好……
幸好就在她正猶豫的時候,排在他們前麵的那個人已經辦完了,銀行櫃台那邊叫人了。
林小芬著急去辦事兒,這樣一來,尷尬自然化解,也就不用她再說什麼了。
可沒想到林小芬還挺念舊,臨去的時候,又一扭頭,居然叫住她,特意叮囑了一句。
“哎,殷悅,你先彆走啊,等等我。我這就取點錢,說話就完的事兒。咱們多少年沒見了,就衝你送我筆記本,我也跟你找個地方敘敘舊嘛。我請客啊。”
於是原本打算留個聯係方式就要作彆的殷悅,不免有點感動。
還真不好就這麼拔腿走人了。
想了想,她也隻有把陪她來的兩個街坊的孩子叫過來,遞給這小哥兒倆二十塊錢。
“姐今兒碰上熟人了。中午本來答應請你們吃飯的,我是去不了。這樣吧,錢給你們。你們自己去吧。都少喝點啊!早點回家!”
那倆小子倒是好說話,有錢就得,很好打發。
喜笑顏開的接過錢來,答應了一聲,美滋滋走了。
就這麼著,殷悅等著林小芬取了錢,就跟著她來到了玄武門飯店底層的“港城亞都酒吧”。
為什麼不去飯館啊?
不為彆的,就因為這年頭的飯館全是男人的天下,太鬨騰。
她們都不怎麼餓,隻想坐在一起聊聊天。
殷悅聽林小芬說,這裡是港城人開的,她最近常來,環境還不錯。
所以就欣然同意了。
確實,來了之後殷悅就發現,這裡環境還可以。
雖然沒法跟馬克西姆比,但也很敞亮,很洋氣,很適合坐下聊天。
靠牆的兩邊整齊地采用了高背兒皮椅夾玻璃麵餐台的形式,也就是俗稱的“火車座”。
中間頂到頭兒是吧台,吧台前也橫列著一排的高腳凳。
屋裡的燈光也很講究,除了天花板如星星一樣閃爍的小燈,每個桌上都有一盞帶著燈傘的小台燈。
這都是過去我們國人隻能在外國電影裡看到的場麵。
隻是終究這年頭的服務人員總帶著國營的做派,算是毀了這地方的情調。
就像這吧台裡戳著的倆女的,好像是這店裡管點事兒的人,一人腦袋上一“大爆炸”。
沒人時倆人在裡麵說說笑笑,隻要看見有人走近吧台,倆人的臉“吧嗒”就立馬耷拉下來。
顯然因為耽誤了她們的聊天兒而不高興。
這讓殷悅不禁發自心底的歎了口氣。
由衷的感到皮爾-卡頓的員工培訓和要求,著實碾壓這種港資酒吧一千倍。
她們店裡要有這樣的,怕是直接就開了。
不過最讓殷悅出乎意料的,也最讓她感慨萬千的。
倒是過去的“小煤核兒”已經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如今的林小芬讓人刮目相看,變得格外的大方和闊氣。
待兩人坐下後,林小芬就大模大樣地打了個響指,伸手喚過服務員。
根本不看酒單和飲料單,駕輕就熟,直接點東西。
“兩杯咖啡,再來盤兒奶油羊角酥,一盤曲奇,一盤杏仁,一盤花生,嗯……再要一瓶紅葡萄酒吧……”
就在林小芬吩咐的同時,殷悅打開酒單隨意翻看,彆的也沒看見,就注意到林小芬要的紅葡萄酒了。
那酒實際上就是國產的‘中華紅’,這兒賣是七塊一瓶,外麵商店才兩塊五。
由此可知,林小芬要的這些東西,弄不好頂得上兩頓飯的開銷,很大程度上是擺譜。
於是就趕緊插口阻止,說沒必要這麼客氣,她們倆人吃不了,讓林小芬少要些。
然而林小芬卻固執己見,一意孤行的打發走服務員。
“哎,這算什麼。錢對於現在的我不是問題,咱們那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呀,都吃過那麼多的苦了,現在有條件,當然得好好補償一下自己。”
“你看,過去,奶油點心我也就是夢裡見過,什麼葡萄酒,壓根不知道什麼滋味。現在大可以堂而皇之的坐在這裡隨心所欲的享受,這就叫進步。”
“就為了咱們倆能翻身農奴把歌唱,就為了咱倆今天能重新遇上,也值得咱們倆一起好好喝幾杯!吃不了怕什麼,擺著高興。”
說完,她就格格笑了起來。
這樣的“豪言壯語”讓殷悅於驚訝中,又不禁感到了一種恍惚。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中學的三年裡,自己好像就從未見過林小芬笑過。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林小芬這麼開心的樣子。
這也難怪,試問吃不飽的時候,誰還能笑得出來呢?連她自己也是一樣。
儘管她過去家裡條件比林小芬好點,可那是相對而言,頂多不至於餓肚子罷了。
貧困的滋味同樣讓她痛徹心扉,否則她也就不會這麼絞儘腦汁,想方設法的賺錢了。
真的是窮怕了。
想到這裡,殷悅就坦然了,不由笑了。
“小芬,口氣夠大的呀。沒想到這麼些年,你整個大變樣。看來你發財啦,活得真夠瀟灑的。”
不過同時她也就好奇上了。
因為這林小芬的功課,在過去可並不好,她家裡也沒什麼關係。
怎麼什麼都沒有的一個人,就變成這樣的富貴相了呢?
這似乎隻有一種可能。
“小芬,你是不是乾上個體了?”
沒想到她居然猜錯了。
林小芬一搖頭,麵有得色的說。
“姐們,那你可看走眼了。我現在和你一樣,也是會計啊。”
“啊?你是會計?”
殷悅登時大吃一驚,跟著順勢澄清。
“我……我可不是會計,我現在給皮爾-卡頓當銷售,每天賣服裝呢。”
這話一說,林小芬的反應也跟她差不多,眼睛瞪得溜圓。
“皮爾-卡頓?我的天啊。難怪呢,你這麼時髦漂亮,還存這麼多錢。大家都猜,你們那兒的人都得掙好幾百呢?看來是真的嘍……”
具體怎麼回事,殷悅就沒必要澄清了。
她隻含糊不清的虛晃一槍,順勢捧了林小芬一下。
“還成吧,湊合混。我花錢可沒你衝。倒是你,你怎麼就當上會計了啊?會計證多難考啊?你可真行……”
林小芬也真吃這套。
一得意,不但不再打聽殷悅的情況了,反倒把自己的工作,交代了一個底兒掉。
“哈哈,你又說錯了。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學習什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班裡墊底的,還考會計證呢。你打死我,我也考不下來啊。”
“不瞞你說,我畢業就分到菜場賣菜去了,這點算術的本事都是賣菜練就的。後來乾著沒勁,就去了我二舅他們那兒辦的一個小五金廠。反正分房也輪不到我,人家那兒給的工資比我賣菜高一倍都富裕,還不累。”
“而且我壓根沒想到。帶著大眼鏡的村會計上了歲數不說,還愛喝酒,淨算糊塗賬,所以一下就把我顯出來了,也就乾上了會計。”
“我們廠要求不高,什麼證也不用,我隻要能給廠裡算對收支,準時給大家夥開工資就行……”
可來龍去脈是交代清楚了,殷悅卻更聽著更糊塗了。
因為怎麼看,一個鄉鎮企業的會計,也不能這麼花錢啊。
沒想到林小芬倒真是不拿她當外人,都沒容她問,自己就全禿嚕了。
“老同學,我知道你想什麼。我工資就是再多,也不可能比你多,是吧?沒錯。可我有外快啊。”
“現在都知道個體戶來錢快吧?可要我說啊,個體戶掙錢也不容易。你想啊,成天風裡來雨裡去的,天天起早貪黑的乾,動不動還老挨罰。掙得全是辛苦錢。”
“說據實話,有時候掙錢是相當容易的。隻看你會不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找沒找對路子。”
說著林小芬帶著一股神秘的勁兒,想看看四周,又把聲音壓下來,小聲說。
“姐們兒,我告訴你,最舒服的掙錢法子,就是用錢掙錢。”
“用錢掙錢?你是說……存銀行吃利息?”
殷悅故意裝傻,心說,這不會遇見個同行吧?
“哎喲,姐們兒。你這腦子也太死性了,銀行利息才幾個錢?”
沒錯,見林小芬這麼一咋呼,殷悅越琢磨越像。
這林小芬工作是會計,資金來源就有了。
總不會是用他們廠的錢,放貸給彆人吧?
然而事實的真相,卻再次大大出乎了殷悅的意料,她居然又猜錯了。
“把錢存在銀行不是傻就是懶,再說我才掙幾個錢?都放進去存著也不頂用啊,我的意思是——得投資。”
林小芬教導說。
“投資?”
殷悅徹底昏頭轉向,壓根不敢相信這麼高端的詞兒是從林小芬嘴裡漏出來的。
“投資不是大老板的事兒嗎?我淨聽說外國人和港客來咱們這兒投資了。咱們也能投資?那得多少錢?”
“哎呀,我說的投資跟你說的不一樣。哪兒用的了那麼多錢?我說的是買郵票!你就是兜裡有個十塊八塊都能投資,買了你就踏實等著數鈔票吧……”
“郵票?你沒看玩笑吧?郵局裡不多的是,買在手裡就能賺錢?”
“要不說你不懂了呢。當然不能是普通的郵票,得買那種不好買到,人人都想要的郵票,就像生肖票。”
“生肖票?”殷悅此時看待林小芬簡直如同另一個世界的人了,說的內容全是她不知道,不理解的。
“你還記得我們家大概其在哪兒吧?我就住和平門。去年,集郵總公司搬過來了。我無論是出家門還是回來。後來就發現,那集郵總公司門口,一堆人總聚在一塊堆兒買賣郵票。”
“彆的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他們互相倒騰的什麼猴兒啊,雞啊,狗的,那種八分錢一枚的生肖票值錢,而且有時候漲有時候跌。我就跟著買了一些,最開始也用五六十玩玩。後來你猜怎麼著,沒怎麼上心瞎鼓搗著,一個禮拜我就掙了十塊。”
“我一看這能掙錢啊,後來就加大了投入,直到把自己積蓄全投進來。結果就這麼低了買,高了賣的,我越掙越多。差不多每個月都能掙出一個月的工資來。”
“當然,真正算我走運的,還得說來這個廠。因為除了錢不湊手的時候,我能利用職務之便,從廠子裡抽點錢出來,沾沾廠子的光。最關鍵的是,我們廠有一些曆年積存的郵票沒有用掉,我後來無意中發現,這些郵票裡就有好幾版生肖票。”
“更妙的是,廠裡也沒人懂這個,我就拿錢買了其他的郵票給換出來了。結果拿到集郵公司門口慢慢出手,我賺了五六千呢。再之後,我本錢擴大了,賺錢就更容易了。每個月也不是隻掙一個月工資了,三四百都很平常。好的時候能賺上千。”
“今年是最邪門的,因為鼠票的發行,引發了集郵者的哄搶,那是一路上漲啊,集郵公司隻要賣,就沒有不拍大隊。所以今年生肖票的價錢就沒掉頭往下走過。我賣出去的全賣虧了,拿在手裡的貨,都賺了兩倍多了。”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取錢,為什麼帶你來這兒嘛,就因為我一會兒還要去集郵公司門口買郵票哪。有多少我要多少。哎,你也跟我一起買點吧,包賺不賠。”
這一通介紹,林小芬說得眉飛色舞。
殷悅聽得也很認真。
以對林小芬的了解,和對同學關係的自信,她能判斷林小芬的話裡沒多少水分。
憑直覺,她立刻意識到,這恐怕真是一個掙錢的良機。
儘管裡麵的事兒她還想不清楚,不明白為什麼這麼一枚小小的郵票,會惹來那麼多人爭搶。
但問題是,既然有那麼多人乾這件事兒,總不會是傻事。
“這種郵票真的會有那麼多人想買?”
“那當然,誰不想掙錢啊。我們院兒的鄰居,好多人都跟我一起買了,現在大家都天天坐著就掙錢。誰不念我的好啊?沒聽我的人,還都後悔了呢。你要信我,就拿點錢玩玩。咱們一起發財。等一會兒我帶你去集郵公司門口看看,你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那你覺得我要買的話,投多少錢合適啊?”殷悅問。
“一般來說。平常人,也差不多也就是兩三百,三五百的買一買。掙點他們就知足。不過你嘛,不是普通人啊,本身就掙得那麼多。要我說,買少了你也不解渴,起碼買個兩三千的,你才會覺得有意思。”
“啊?買那麼多,要萬一不漲了呢?要是虧了呢?”
“不可能。今年就沒跌過呢,我能害你嗎?”
林小芬慷慨的說,“要不這樣吧,今天咱先試試手。我用這一千五買的郵票,算咱倆一人一半。到時候你先把郵票拿著,不用著急給我錢。”
“等下禮拜天,你再找我來,咱倆一起看行市,漲了你再給我郵票錢。真萬一跌了,這麼邪門的事兒發生了,也好辦。你把郵票再還給我得了。誰讓我讓你買的呢。”
“我也不怕拿著,大不了等過些日子,郵票漲起來,我再賣掉就好了。”
“這……”殷悅忽然發現,同學這種關係含金量很高,小芬對她確實夠意思。
要這麼辦的話,她完全沒有一點風險。跟乾拿錢一樣。
“哎喲,這怎麼好意思。那要這麼說的話,今天這頓得我請,我得好好謝謝你啊。”
林小芬也由此感受到了殷悅真心的感動,便語氣輕鬆開起了玩笑。
“哎喲,不用不用。你彆跟爹親娘親不如親似的,也就這一次是這樣。等你上手掙著錢,後麵的可就全靠你自己了。我也不能包賠到底啊,是不是?反正咱同學一場,你對得起我,我也對得起你。你要真覺著過意不去啊,也好辦。回頭啊,我找你買衣服去,你必須給我最低的折扣。”
於是就此開始,殷悅滿腦子,轉悠的都是買郵票賺錢的事。
不為彆的,如果真能像林小芬說得那樣,僅僅通過買郵票就能掙錢的話。
那她手裡閒置的那些資金可就有用武之地了。
真有這麼好的事?
接下來,林小芬又講了好幾個人最近買郵票賺了大錢的真實故事。
聽得她越發瞠目結舌,蠢蠢欲動。
就這樣,原本還應該有其他內容可談的同學會麵,居然變得隻有郵票這一個話題可以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