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這副表情呀?好像我是吃人的妖怪?”
江惠低聲笑了起來,吐出的氣體裡還帶著幾分酒氣。
這讓寧衛民更緊張了。
他感到自己不自覺掉進了一個漩渦中,眼前飛舞的儘是江惠暖昧的媚眼兒。
“我最近正看《聊齋誌異》呢,這夜深人靜的,你可彆嚇我……”
江惠再次失聲而笑。
“你這人可真逗,那你這是說我像狐狸精呢?還是說你自己心裡有鬼?”
兩個人挨得越來越近,寧衛民情知自己處境越發危險。
現在的他就等於坐在火藥桶上,一個拉弦就炸。
“隨你怎麼說,我現在隻想告訴你,我也喝多了,這裡麵翻騰得厲害。為了你好,我們還是保持點距離。否則萬一我忍不住……”
說到這兒,他又覺得措辭實在不妥帖,很怕被江惠誤會自己在暗示什麼。
於是趕緊裝出不勝酒力的樣子的去拿茶杯,儘量不著痕跡的與江惠分坐開了。
但這依然沒用。
“哈哈,我發現你這個人表麵上老實……可心裡……鬼得很哩。”
江惠繼續追擊,甚至伸出盈白的玉指,在他額上點了一下。
寧衛民剛喝了一口茶,儘管明知茶水燙,已經提著小心。
可就因為江惠的這一舉動,舌頭還是被燙了一下。
他真的受不了了。
不能不說,當時見麵這一幕挺有意思。
因為這一天,寧衛民可是從頭到腳的大變樣了。
他沒穿著那身幾乎天天不下身兒,已經磨得有些發白的半舊人民裝而來。
不再是平日裡滿身塵土,身上帶著味道,上公共汽車都會遭人白眼的寒酸模樣了。
反過來他倒是刻意裝扮過,體麵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發,還花了大價錢置辦了一身絕對時髦的行頭。
上身是一件黑色單皮夾克,下身是一條黃色卡其布喇叭褲,腳上踩著一雙三接頭皮鞋。
就這三樣,花了他二百塊呢。
另外,他左手腕兒上不但帶了一塊兒鋥新的抗震西鐵城手表。
鼻梁子上還架著一副金邊兒的蛤蟆鏡。
這又是一百六啊。
在這個年代,像這樣的打扮。
那已經不僅僅是瀟灑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發,還花了大價錢置辦了一身絕對時髦的行頭。
上身是一件黑色單皮夾克,下身是一條黃色卡其布喇叭褲,腳上踩著一雙三接頭皮鞋。
就這三樣,花了他二百塊呢。
另外,他左手腕兒上不但帶了一塊兒鋥新的抗震西鐵城手表。
鼻梁子上還架著一副金邊兒的蛤蟆鏡。
這又是一百六啊。
在這個年代,像這樣的打扮。
更透出一股子鶴立雞群的時尚味兒來。
要知道,一般人對穿衣可還停留在最基礎追求上呢。
連的確良、腈綸這樣的化纖玩意都能當成好東西。
對式樣啊,質料啊,顏色、飾物搭配什麼的,統統不懂。
隻會對照外國的影視劇裡的形象進行模仿。
大陸內地的年輕人,誰要想穿出這股子《壯誌淩雲》的範兒,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更彆說這些東西又這麼少見。
一般人即使想買,找不著地兒,都未必能買到。
所以單憑這副打扮,寧衛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頭率都不會低,進友誼商店恐怕都無需亮“派司”。
至於在這偏僻的廢品收購站,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他閃亮登場的效果必然是極為驚人的。
而事實上,人還就是以貌取人的。
彆看寧衛民進來的時候,櫃台裡的牌局正進行的熱火朝天。
那些廢品站的人隻顧埋頭打牌,根本沒人抬頭看他。
甚至當寧衛民咳嗽了兩聲,問了一聲“哎,你們這兒誰管事?”還把一個鼻梁上貼著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甕聲甕氣,態度相當惡劣的甩了一句片兒湯話。
“沒看打牌呢嘛!一邊兒等著去。”
可當寧衛民繼續用手“當當當”敲起了櫃台。
這幫小子於極不耐煩中,各自順勢抬頭瞟了一眼,就都立馬愣住了。
他們的眼裡無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親眼看見一頭鳳凰落在了樹上似的。
他們嘴同樣合不攏了,就跟人人含著個熱包子似的。
尤其剛才那個出言不遜,嗬斥寧衛民的小子,心裡更是打鼓。
他下意識覺得眼前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於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你你,誰呀?有什麼事?”
不過說實話,就他突然而動這一下子,也把寧衛民嚇了一跳。
因為看見了這小子鼻梁子上那東西,寧衛民就知道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錘”那倒黴蛋兒。
而這愣種這麼“噌楞”一站起來,架勢真有點猛。
寧衛民還以為自己化妝無效,被認出來了,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還穩得住勁兒,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這愣種是出於畏懼。
否則,虛驚一場,自己要把自己嚇住了。
不但成了個大笑話,這番準備也全白費了。
“跟你說?跟你說管用嗎?你算哪棵蔥哪瓣蒜啊?我找你們站長。”
要說寧衛民掩飾得真的挺好。
儘管恰才他的臉也被驚得一抽抽。
可靠著七個不在乎,八個不含糊的口氣,反倒讓這種因驚嚇導致的神經反應像極了慍怒。
這下,那“橡皮膏”不但啞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開口了。
他先一伸手給了“橡皮膏”後腦勺一巴掌,趕緊賠笑招呼寧衛民。
“哎,這位同誌。您甭跟這小子一般見識。他就是個‘渾得魯’。有什麼事兒跟我說。我們站長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長,我姓朱……”
可他卻沒想到,自己這樣低三下四的態度,反倒更給了寧衛民堅定的底氣了。
原本對自己的裝束還有點不自信的他,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麼叫得便宜賣乖啊?什麼叫得勢不讓人?
寧衛民充分發揮了“流氓像彈簧,你弱他就強”的裝b理論,表現的更加桀驁不馴。
“切,副站長?好大的官兒啊,夠股級嗎?甭廢話,把你們站長電話給我。我就跟他說!”
呦嗬,真橫啊!
朱大能大概是第一次碰上比他還不講理的主兒,臉有些黑了。
尤其是當著一乾手下的麵兒,他不能不維護自己的尊嚴。
所以雖然心裡也吃不準,有點怵頭,但他還是不能不硬起來。
“你到底有事沒事?有事你就說,沒事你走人,我們這兒挺忙的。請彆乾擾我們工作。”
朱大能皺著眉頭極力克製,想要送客了。
可寧衛民故意指著他鼻子,表達出了更大的輕蔑。
“我明白了,哈哈,原來你就是這個賊窩兒的頭兒啊!”
朱大能萬沒想到能聽到這樣的話,心裡就是一哆嗦。
“什麼賊窩?你胡說什麼你?”
“我胡說?你自己乾過什麼你不清楚?還要我點透了嗎?”
寧衛民一挑眉毛,又是冷笑一聲。
“明告訴你,我今天來不為彆的。我有個小兄弟在東郊垃圾場討生活,頭幾天在路上讓人給劫了一麻袋的紫銅,還差點挨頓打。他跟我說,就是你們東郊廢品站的人劫的他,帶頭的還是個黑胖子。那看來就是你了唄?”
這下朱大能他們是全都明白了。
那不用說,都被寧衛民“這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勁兒,激起了火氣。
沒人能再沉得住氣了。
呼啦啦全都自覺抱成團,一下圍了過來,還都抄起了家夥。
“我說,你可彆往我們身上潑臟水啊?想找不痛快你可來錯了地方。再胡說八道,小心挨揍。”
朱大能此時流氓本色儘露,語氣也變得惡聲惡氣。
要不是真的還有些顧慮,怕撕破臉萬一後果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恐怕已經讓人把門關上動手了。
但絕就絕在這兒了,他盼著不撕破臉,能把這瘟神從眼前打發走。
可寧衛民卻沒有任何顧忌,像是非要把事兒做絕似的。
寧衛民比他更橫三分,一拍桌子,反倒喧賓奪主叫上板了。
怎麼著?敢做不敢當啊?你們幾個都是蹲著撒尿的吧?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們。連自己乾的事兒都不敢認。我真不信了,你們還能把我怎麼地?”
俗話說,士可殺不可辱啊,流氓無賴也是要臉的。
甚至出於利益使然,流氓無賴在場麵上,反而更在乎麵子,更要爭雄鬥狠。
所以這些擠兌人的話,立刻就讓這幫人躁動起來。
“嘿,不信是吧?不信你就試試?”
“操,你誰呀?就跑這兒牛呀,弄死你丫頭養的!”
“自己作死是不是?今兒非打得你媽都不認識你!”
朱大能此時為形式所迫也愣愣起眼來,又抄起了旁邊的大扳手,叫囂起來了。
“給臉不要臉是吧?我還真沒見過跑上麵想挨打的呢?小子,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再不滾蛋,爺爺就沒這麼好說話了。非讓你知道知道花兒為什麼那樣紅……”
說真的,這會兒的形勢,兩邊是針尖對麥芒,火氣都飆到了極致了。
誰都輕易下不來台了,誰也不能輕易下台。
因為誰一縮,無疑就是示弱,那後麵就更沒法辦了。
可要按理說呢,寧衛民弱勢非常明顯,畢竟一個人嘛,又來的是彆人的地盤。
怎麼看也像要吃眼前虧的。
可也邪了,他居然在虎視眈眈下半分也不怵。
反倒歎了口氣,優哉遊哉的掏出了煙來,點燃了一根叼在嘴裡。
而且還出乎意料的笑著說,“想動手打我是吧?行,我今兒倒想嘗嘗這滋味!”
“老實說,我從小到大,就沒碰上過幾個真敢打我的。你們敢?好啊,儘管動手。”
“咱說好了,待會兒,我要還一下手,我就是孫子。可你們要是不敢動手,你們就是我孫子!”
我去!
這幾句話聽了簡直讓人想瘋啊!
朱大能他們幾個還從沒見過有人這麼托大過。
打不還手?開玩笑呢!
這是個神經病,不挨打不痛快是怎麼著啊?
也就是他們沒看過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
否則一聽這話,弄不好還真的早出手了。
那得一半拿腳踐踏、碾壓著,還得一邊吐著吐沫罵呢。
“媽的,老子活這麼大,就沒見過有人提這樣的要求。”
可是啊,寧衛民說這話的一個動作,讓他們又有了點顧慮,真不敢直接上手。
因為這小子掏出來的煙,那可不是一般的東西,那是“大中華”啊。
隻要抽煙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塊錢一包的頂級極品。
更不是一般人抽得起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上的?
這東西有個彆名——部長煙。
這小子,到底什麼人?
這個問題,讓人不得不顧慮,不能不遲疑。
而就在這時,更大的精神刺激來了。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密集的汽車喇叭聲。
偏偏寧衛民輕描淡寫的吐出了煙霧,又說了一句。
“等等啊,我司機外頭催我呢。我先出去說一聲,咱們待會再繼續。記著啊,不動手,你們是我孫子!”
說完他,搖晃著肩膀出門了。
而這下,屋裡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隨後,他們就像炸了廟似的追到了門口往外瞅著。
還真沒想到,寧衛民就走到了街對麵,跟一輛軍用吉普裡的司機說了兩句。
然後還把墨鏡放在了副駕駛座,才轉身回來。
完啦,日本船,滿完!
包括朱大能在內,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完全渙散,囂張全變成了苦笑。
這年頭,什麼人才能坐汽車啊?
所有人都萌生了一個念頭,流年不利啊!
今兒算撞在鐵板上了!打個撿破爛的都能惹出這麼大麻煩來。
而此時,哪還有誰真敢動手,不當這個孫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