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和小孟的話聽來似乎很有些蹊蹺。
無論料器葡萄還是仿生瓷,這不是第一天剛上架的新貨嗎?誰還能預定啊?
何況交了錢還不拿走?這不傻嗎?
可其實解釋清楚這件事的始末究竟還是很簡單的。
敢情這天的上午十點左右,一對英國夫婦在翻譯的陪伴下來逛了齋宮的商店。
一下就看中了店裡的絹人、料器葡萄和仿生瓷,對這幾種新上的民族工藝品愛不釋手。
經過反複挑選,他們選定了六個大號的京劇絹人,四個料器葡萄擺件,以及四五件仿生瓷,大概總價是一千六百元外彙券的商品。
可隨後怎麼帶走又成了問題。
陪伴他們的翻譯是個女性,三個人要拿走這些仿生瓷和絹人倒是不難,可那四個料器葡萄卻實在不便攜帶。
要知道,這東西體積本身就相當於一個大鞋盒子。
如果加上外包裝就更大了,而且關鍵是怕摔怕碰啊。
這麼精貴的東西要一個不小心掉地上,那就全完蛋了。
再說了,這對英國夫婦身上的錢,滿打滿算也就差不多剛夠付清這些商品的。
如果在這兒把錢都花了,恐怕連付午飯錢都成問題了。
他們也就沒辦法繼續愉快的遊覽計劃了。
所以最終,英國夫婦就決定先買走絹人和仿生瓷。
至於那四個料器葡萄,他們隻是支付了一百元外彙券當做定金。
說好等到明天來取貨的時候,再支付其餘部分。
應該說,這件事進行到這兒,還是一件很順當,也很正常的大好事。
小魏和小孟隻要把這兩對料器葡萄給英國夫婦留住了就好。
但問題是,這天可是夏日裡的一個周末啊。
而且上午又屬於當天最涼快的時光,所以客人幾乎一撥接一撥的來。
小魏和小孟根本沒什麼空閒,一直溜溜忙個不停。
哪怕到中午飯點了,她們連換著去吃飯都做不到。
也就徹底忘了應該把英國夫婦交付過定金的料器葡萄收到隔壁的庫房去。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下午一點。
當氣溫高達三十三度,仿生瓷差不多賣光了,客人逐漸開始少了,她們才有暇去弄點吃的,撫慰自己饑腸轆轆的腸胃。
但偏偏就在小孟一個人看店,小魏去替倆人打飯的時候,京城國際旅行社的一個常來常往的導遊,又帶著一個十四人的日本旅行團進了店門。
好家夥!
就這團日本人,女比男多,大多還都是四十多歲的歐巴桑,那叫一個熱鬨啊。
她們見到如此有趣彆致的工藝品,簡直可以用炸廟來形容了。
說句實話,彆看日本人最擅長的細節巧思,做工精細。
可要從傳統美術工藝品製作上論,他們還差得老遠。
這方麵共和國的工匠藝人是沒有敵手的。
光店裡的草編昆蟲的栩栩如生,京劇絹人的精細華美,就不是日本人能想象到的。
就更毋論料器葡萄栩栩如生中透出的高貴大氣,和仿生瓷精美器型中體現出的奇思妙想了。
那麼可想而知啊,近年來日本人經濟一直在高速軌道上運行著,國民收入一年比一年高。
如今日本人均月工資,相當於一萬零四百塊人民幣,掙得比美國人還多。
既然腰包裡不差錢,見著這麼些好東西,又有哪個人不想買回去一些擺在家裡啊?
說白了,在那些日本太太的眼裡,幾百塊人民幣其實不過是一家人一頓飯的菜金而已。
這點錢還不夠一件名牌洋裝的開銷呢。
於是自然而然,來自東洋的顧客,也就發生了群體性質的爆買。
草編昆蟲,那都是十個八個的要!
絹人,也全是一對一對的拿!
店裡的一切,對這些日本人來說,就跟不要錢白送似的。
隻要符合眼緣,隻要拿得動,帶得走,他們就統統欣然買下。
而這其中,最飽受這些日本人青睞的品種,還就是剛上架的這些仿生瓷和料器葡萄。
要知道,日本的藝術文化,原本就脫胎於中華大地。
他們的陶瓷燒造曆史隻有五百來年,連一千三百八十度以上的高溫燒製都做不到。
哪怕藝術瓷裡,讓他們最洋洋自得的“七寶燒”,那還是偷了景泰藍的方子呢。
所以作為華夏藝術文明的重孫子輩兒,日本人根本就沒法不對這些精美的仿生瓷和料器擺件心生喜愛和占有欲。
結果這十幾個人竟然把店裡的僅剩不多幾件仿生瓷一搶而空,繼而又爭奪起了料器葡萄來。
那是絕不肯落於人後的慷慨解囊,好像買到就是賺,誰要是沒買到就是血虧似的。
那不用說,彆看亂,彆看累。
可無論是忙的口感舌燥的小魏,還是打飯回來後趕緊幫忙,同樣一身透汗的小孟。
又或是幫這個挑,幫那個選,最後還幫著拿,幫著帶的旅行社導遊,全都樂見於此。
不為彆的,就因為在寧衛民指定的分配章程下。
齋宮和任何正式的、非正式的導遊都是最親密的合作夥伴,分配利益時還特彆守規矩。
這對他們幾個,都意味著豐厚的提成。
亂點怕什麼?累點又算什麼?
這些日本人花錢越多,他們的報酬也就越多,當然高興了。
可恰巧就在這個日本團購物之後,小魏和小孟收拾他們搞亂的貨架時發現,上午那英國夫婦訂的四個料器居然少了倆。
原來就在剛才的混亂中,她們倆居然把英國人已經付過定金的商品,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賣給了日本人。
瞧瞧這個事兒,有多要命吧!
等明天那英國人來了,又拿什麼給人家啊!
沒的說,小魏和小孟第一時間想到的補救辦法,就是去找齋宮其他處也在售賣料器葡萄的姑娘們串貨。
可沒想到,料器葡萄和仿生瓷受歡迎是普遍現象,其他的地方也把這兩樣都賣光了。
彆的姑娘還正打算去找她們串貨呢。
就這樣,好事要變壞事,小魏和小孟都著了急,上了火。
她們都非常清楚,這件事就是錯在她們。
明天隻要英國人招來,那她們一準兒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一直沒工夫吃的午飯,這天算是徹底白打了,她們根本就沒法下咽啊。
事到如今,她們也就指望著寧衛民來想方設法妥善解決問題了。
不能不主動攤牌,表示甘願接受任何程度的懲罰,包括扣罰她們的提成。
“你們先彆急,就缺兩個料器葡萄擺件是嗎?是單串的還是雙串的,你們還記得嗎?”
“單串的是吧?好,那我馬上去打電話去跟廠家聯係一下,看看廠裡還有沒有新做好的。”
“哎,你們倆怎麼眼圈還紅了?沒這麼大罪過啊。放心,問題應該不大。再說了,這隻是你們無心之過……”
寧衛民看著倆一臉沮喪的姑娘,心裡也不禁有些憐憫。
上一次是葉赫民,這一次是英國人。
這倆姑娘也不知怎麼了,身上特彆容易發生得罪顧客的麻煩事兒來。
“對了,店裡的營業額,現在有統計嗎?”
看著倆姑娘情緒彆無好轉,寧衛民也實在不知該怎麼勸。
便順口問了一句,希望可以借此轉移下注意力。
沒想到這個話題果然讓兩個姑娘精神一振。
“半個小時前統計過一次,寧經理,你恐怕都想不到生意有多好!”
“一萬五千五!到目前為止,今天一天的營業額,不但打破了咱們店日流水的記錄,而且是過去的五倍多!”
“這麼多!”
寧衛民的確是有些震驚,哪怕他清楚料器葡萄和仿生瓷已經賣光,這部分就占了萬把塊錢。可卻沒想到居然還帶動了其他產品銷售額近似於翻倍的增長。
要按過去的正常情況來說,其實周日的銷售額超不過三千的,京劇絹人和淘換來的那些二手貨才是流水額的主要部分。
這也就等於是說,料器和仿生瓷,無疑還有漲價的空間呀!
那下一步該調高多少合適?兩成,三成,還是五成?
而且要知道現在是1983年呀!
一個萬元戶還是很少見的年代!
以他那極低的進貨成本運營成本,可以說如果產量跟得上,價格再調動一下。
這家僅僅三十平米的店鋪,從此長期暴利,一天就能給他創造一萬多的純利,不是不可能的。
這真的是個奇跡!
儘管他是京城唯一掌握這些工藝品的人。
儘管這些工藝品的質地和檔次確實高端。
儘管日本人就是這個年代的移動錢包,今後會在這裡出現的越來越多,爆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消費能力……
總之,儘管有很多理由支持寧衛民相信他腦中想象的情景,可他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一天一萬,一年下來就是三百多萬啊。
他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新開業的飯莊——天壇北路87號能否創造出這樣的利潤來?
他甚至可以叫囂,隻要日本人的經濟泡沫不破裂,靠著這家商店銷售料器和仿生瓷,他就能同時穩坐共和國首富和現金之王的位置!
而十年之後,當日本人的經濟泡沫破爛,他也早已撈肥了,更無人能超越他!
不過震動歸震動,寧衛民腦袋還是清醒的。
他馬上就想到了由此而來的麻煩。
要知道,今天這個帶日本團來購物的導遊。
按照百分之十的提成比例,至少這一票就要拿走六七百元的回扣啊。
帶這一個團幾乎頂得上普通情況下的帶十個團了。
所以他還不能高興的太早了!
很顯然,龐大的利益如何平衡又成了一個新的難題,他必須趕緊相處解決隱患的辦法才行。
因為既然料器葡萄和仿生瓷銷售出去這麼容易,偏偏產量還不是很充足。
那麼考慮到和他合作的旅行社導遊為了得到和實現個人利益,努力爭取回扣,已成為一個公開的事實。
他完全能夠推斷出,這些有限的商品,怕是很快就會成為讓導遊們人人向往,必然會彼此爭搶份額的東西。
從經濟學角度來看,從人性的角度來看,這都是存在合理性,無可厚非的一個事實。
那麼到時候他又該如何去解決這種矛盾?
怎麼才能夠維護多數人的利益,用相對妥善的方式解決好呢?
一個不慎,恐怕就會因此得罪許多的人哪……
甚至就連他們齋宮的職工,怕也會因此受到些不好的影響。
雖然他當初就為了防止崗位的油水差距太大,在齋宮內部主要實行大鍋飯的提成分配製度。
可為了提高個人的積極性,還是會給銷售冠軍一些額外的獎勵政策。
顯然,如今料器葡萄和仿生瓷,遠比其他任何一樣工藝品都更容易創造出銷售額來。
難免齋宮內部商店的職位又會惹得姑娘們相互羨慕嫉妒外加競爭。
指望這些小丫頭能懂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道理,自覺保持住齋宮現有的和諧工作氛圍不便,恐怕不太現實。
寧衛民正驟緊眉頭的思索著,這時內部商店的店麵又被人從外麵拉開了。
隨著一個調侃的聲音響了起來,一個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走了進來。
“寧經理啊寧經理,可算找著你了。你果然在這兒呢,可太不夠意思啦,我今天才知道,你這麼喜歡吃獨食,在這裡藏著這麼多秘密武器啊!”
寧衛民的眼睛驟然睜大了一下,很有些出乎意料。
因為來人是天壇公園的一位熟人——大老劉。
也是管景點門票和小賣部的主要負責人——劉主任。
“喲,劉主任,您還真把我說糊塗了!我這有什麼秘密武器啊?我又吃什麼獨食了啊?難道我們的咖啡廳給您交的賬出問題了?這月利潤比上月少了?您應該了解我啊,我可不是……”
“嗨,不是不是,我可不是為你那咖啡廳分賬的事兒來找你的。”
劉主任嗬嗬而笑,“我都站在這裡了,你還跟我耍花腔啊?年輕人,不厚道啊你……”
眼看著劉主任一點點掃量著貨架,然後眼睛一亮,幾步走到了僅剩下的兩個料器葡萄前,喜滋滋的拿起來一個端詳。
寧衛民明白點了。
“劉主任,你是為這個來的?嗨,你要喜歡,回頭我送你一個。不過這個你可不能拿走啊,都收了人家定金了,明天就得讓人拿走。這我們還缺倆呢,我還得再想辦法給人家湊去呢……”
“那好,既然要湊,你就再給我湊個三百個吧?”劉主任把料器放下了,可口中直言卻更驚人。
“不是,您什麼意思?三百個?不行不行,我可弄不來……”
“沒勁了吧?你就自己躲在這兒發洋財啊?我要不是今天去悅雅堂的老何聊天,我都不知道你小子這麼大本事,在你這一畝三分地又弄出這麼一生意興隆的工藝品商店來。專掙外國錢啊。一直就大把大把的撈鈔票呢。”
劉主任砸砸嘴,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又說,“我可不管啊,咱們就得見麵分一半。反正我們園方的商店營業額上不去,上麵讓我想辦法,我就隻能找你來。你是願意大家一塊發財呢,你好我好大家呢,還是等我把你店關了,咱們大夥乾脆誰都彆好?”
“哎,我可告訴你,你還彆以為你交了租金,又跟我們辦那個合資飯莊,你就可以在齋宮裡隨便折騰了。一碼歸一碼,你要不夠意思,袖手旁觀,我就不讓你開這個商店。咱們可是有協議的,你們公司租這裡就是做陳列館,不做商業用途……”
而這樣有些不講理的威脅,反而招得寧衛民笑了。
因為如此的豪言壯語,當然不會是這位劉主任的心裡話。
“我現在才鬨明白,您找我乾嘛來了。您需要提高咱們公園方麵商業經營的業績是不是?合作沒問題啊。可我也得把實話告訴您,這料器三百個一時我還真拿不出。不瞞您說,這東西生產很費勁,沒那麼高的產量……”